沈绥早就注意到张若菡的举动,却始终侧着身子,避免与她视线交会。外人看来,这俩人似乎没什么交集,但侍女无涯却敏锐地察觉出了她们似乎在暗中交锋。你来我挡,你打我避,自家娘子在主动出击,但是那沈绥却一直滑不留手。
“圣地昔年诗板在,清歌几处郡筵开。”张若菡目光凝视着某处题词板,淡雅的声音舒缓响起,却不知她是在与谁说话,又为何要念出这一句诗。
沈绥转身,向上一层行,不着边际地吟了一句: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尽净菜花开。”
慕容辅听得一头雾水,若说张若菡是看到这些题名板,有感而发,吟了一句诗。那沈绥念的这句诗可就真的牛头不对马嘴了。这是刘梦得的诗,沈绥念的是前半句,后半句才更有名: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这首诗是刘梦得遭贬黜后再度被提拔,重游旧地玄都观时,看到自己昔年在玄都观的题诗后,写下的抒怀狂放之作。
慕容辅仔细一咂摸,觉得这沈绥似乎在表达另一层意思。这小子意不在前一句,而在后一句。不是前度刘郎今又来,而是前度沈郎今又来。这沈绥到底什么来头?还是说,他只是在表示他当年未能考取进士,如今却被重用后的得意心情?哼!小人得志。
虽如此,他还是希望这“小人”能快点把案子破了,否则这个年大家都别想好过。
张若菡所想却与慕容辅南辕北辙,她眼中一瞬闪过十分惊讶的光芒,淡泊的面容差点没能维持住;一时又更加疑惑,秀眉颦蹙,苦苦思索,竟显得有些踯躅了。
“三娘……”侍女无涯小声提醒。沈绥一上楼,众人就纷纷跟了上去,现在独留她们主仆二人在一层。
“无涯,咱们出去罢。”张若菡道,语气中竟透出几分疲惫。
“三娘?您不跟上去看看吗?”
“无妨,就在塔外等等便好。这塔里,不会有什么特别之处。”说罢她便率先转身,走出了大雁塔。
无涯急忙追上,奇怪问道:“三娘为何这般说?”
“玄机都在塔外。”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这位清雅淡泊的佛家居士便俏立于塔下,缓缓拨动手中持珠,闭目默念佛经,再不开口了。独留无涯站在边上抓耳挠腮,根本不明白自家娘子在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注】寺庙僧侣按字排辈是元朝之后的事,且应该仅限于少林寺。一般称呼为“少林七十字辈”“少林七十字诗”,是元朝时,少林寺一位叫做福裕的大师定下的:福慧智子觉,了本圆可悟。周洪普广宗,道庆同玄祖。清净真如海,湛寂淳贞素。德行永延恒,妙体常坚固。心朗照幽深,性明鉴宗祚。衷正善喜祥,谨悫(què)原济度。雪庭为导师,引汝归铉路。目前少林寺辈分最高的是素字辈的大师,也就是第三十代。德、行、永字辈相对来说辈分较高。目前方丈释永信就是永字辈的僧人。而延、恒字辈的僧人是最多的。本文借鉴这一设定,以方便大家区分。
文中诗——《再游玄都观》刘禹锡(字梦得)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尽净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刘禹锡是中晚唐诗人,出生于本故事时间节点的六十年后。这里用他的诗,不是疏错,是故意为之。所以文中没有直提他姓名,而是用了比较不熟悉的字。
第九章
沈绥顺着塔内的楼梯向上攀登。楼梯沿途的内壁塔墙上,挂满了数十年来及第进士与文人墨客所题写的名字和诗词。沈绥却看也不看,提着衣摆大步向上。一步三个台阶,几乎眨眼间就消失在了身后跟随着的慕容辅和秦臻视线中。二层供奉的金银佛像、三层供奉的舍利子、四层供奉的贝叶经、五层供奉的释迦足迹印……这些她都不关心,一直到最顶层十层,她驻步,站在楼梯口处,静静地观察四周。
身后,慕容辅等人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气还未喘匀,就见沈绥正在试图推开朝北面的那扇券门门扉。不过券门拦腰被门闩锁住,打不开。
“沈施主!可使不得啊。”妙印见状被吓了一跳,连忙上前阻拦。一把拉住沈绥,他才松了口气。道:
“这券门外没有围挡,您这般使劲往外推,门闩老化,万一断裂,可得一头栽下去。”
沈绥问:“这券门可是内外都可开?”
“是的,一般吾等都是向内拉开。”妙印答道。
“这券门平日里都落锁吗?”沈绥托起券门门闩上的锁,问道。
“自然是落锁的,塔内佛宝珍贵,经不住风吹日晒,平日里券门都是闭着的。也就只有清扫透气时,才会打开。”
“案发那日也是这般锁着的吗?”沈绥再问。
“这些日大雪不止,全塔上下的券门就未曾打开过,是怕潮寒会伤了佛经佛宝。”妙印道。
“钥匙也都是您在保管吗?”
“正是贫僧在保管。”妙印点头道。
沈绥沉吟了片刻,又仔细看了看门闩门锁,看并无任何撬过的痕迹,不由锁紧了眉头,似是被什么事所困扰,一时难以想明白。
一旁的慕容辅终于把气给喘匀了,插嘴问道:
“一层的大门是锁着的,上面所有的券门也都是锁着的,这凶手是怎么带着善因法师上来的?难不成是从外面扛着人爬上去的?”
沈绥闻言,二话不说直接往回走,脚步匆匆竟是又下了楼,慕容辅吹胡子瞪眼,指着沈绥离去的方向,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这小子怎这般可恶,仗着自己年轻,却把他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置于何地?真是目无尊长!当下也不跟着下去了,就站在十层上,一面揉着发酸的两条腿,一面生闷气。
刘玉成、杜岩、韦含等人看自家上官面色不豫,也不敢再去跟着沈绥,便一齐留在了原地。禁军的程旭一路跟随妙印法师,尽职尽责地完成自己护卫的任务,并不擅自行动。而妙印法师上了年纪,身体没有那么康健,早已腿软,便着圆清、圆通两位僧人去跟着沈绥,留圆惠在身边。可怜两位僧人刚爬上来,还未喘口气,就又下去了。
秦臻也是爬不动了,气喘吁吁地在休息,但他内心并不着急,他知道沈绥一查起案子,那就是“目空一切”,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这个时候的沈绥是不可理喻的,也是极具感染力的,除非脱离这种状态,否则所有人都会被她牵着鼻子走。
沈绥一路下楼,仔细检查每一层的券门,看门闩门锁是否有损坏,但都一无所获。就像妙印法师所说,这些门闩门锁已经有一段时间未曾打开了,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一路到了一层,沈绥站在堂内,蹙着眉思索了起来。圆通圆清喘着粗气站在一旁,也不知该不该开口劝说沈绥莫要在佛门重地行止粗鲁、随意乱跑。正犹豫间,却见沈绥忽的快步出了大雁塔,二僧急忙跟了出去。
沈绥一出来,塔外的张若菡和侍女无涯便看见她了。二人目光均落在她身上,不知这位“雪刀明断”打算做什么。
只见沈绥闭目合掌,高声道:
“愚俗沈绥,为查明谜团,斗胆攀爬雁塔,望佛祖赎不敬之罪,愿佛祖助吾一臂之力,洗刷佛门杀孽。”
说罢,向上仰望,忽的,撩起袍摆,大步急奔而出,向着雁塔墙壁直直撞去。距离雁塔墙壁大约一丈远时,提气轻身,脚尖点地,如青鸟展翅,腾空而起,一脚踩在雁塔外墙之上,借力上浮丈许,腾升至一层檐端;脚尖再点一层塔檐,游浮至一二层中段,右掌一拍外墙,身躯翻滚向上,左手攀住二层檐端,翻身再向上……及至四层檐端,已经完全没了飘逸灵动之感,全靠一点一点地攀爬游墙之功向上。攀爬到第七层,已是累得气喘吁吁、汗出如浆。好不容易攀至第十层,只觉脚下悬空之高度使人目眩,竟又失了三分力气。咬紧牙关,她单手吊在十层东北的檐角之上,仔细观察檐角,看到上面有绳索磨过的痕迹,但痕迹很简单,单纯只有垂直方向的磨痕,并无其他方向的磨痕。
纵使沈绥武艺高绝,膂力惊人,但也不能单手吊在十层高塔上太久。位于十层的众人听闻她攀爬雁塔的动静,早已开了向北的券门。下方的圆清圆通也已吓得面无人色,高声呼喊沈绥注意安全,并不断地诵念佛经。张若菡捏紧了持珠,几乎要将穿绳扯断,咬住下唇仰首看着上方的沈绥,本就白皙的面色更是殊无血色。侍女无涯目瞪口呆地仰着头,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连声发出惊叹。
此刻十层之上的慕容辅惊得结舌,他恐高,一时不敢接近券门,只能在内大喊,让程旭、杜岩和韦含赶紧去营救沈绥。秦臻从侧方靠近券门,隐约能看到外面沈绥被风刮起的袍角,顿时心提到了嗓子眼。
“沈翊麾!您快进来!”
“慢点,慢点移过来,吾等接着您!”
杜岩、韦含、程旭三人在券门旁不断喊着,也不敢靠太近,怕掉下去。
沈绥最后匆匆向东北方向眺望一眼,雄奇的大明宫就耸立在东北方向的尽头。她眸光沉了沉,然后顺着屋檐边一点一点扒到券门正对的位置,淡然说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