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五年的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对她这样的仙来说,五年不过沧海一粟,眨眼间的事情。但对人间的普通人来说,足以让他们历经沧海桑田,世事变化,可能经历了生老病死,也可能如往常一日生活着,渐渐看着自己变得苍老,变得迟缓。
路两边的桃花始落,淡粉色的花瓣铺在青石路面上,映着日光,暖暖地沁人心脾。封三娘戴上斗笠面纱,防止周遭经过的路人的窥视。但那双有神的眼睛,却可以透过薄薄的面纱探视众人。
这群人之中,并没有十一。
她到过青鼓垒山,穿过东海,路过宁波府,经过甬城,还去了天一阁,最后来到苏杭,这些是她和十一经历过许许多多事情的场所,有她和十一的回忆,但却偏偏没有十一。
碧落的坟茔前,蔡康苍老了许多,这个和尚在见到封三娘那一刻,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可见他已经心静如水;天一阁中,范氏兄妹的画像悬挂在第四层,老管家还在兢兢业业地守着范氏家业;杭州府,范成已经调离,他去了京城任职。而城外,康亲王一直半是疯癫地陪着他心爱的女子,陈雀儿不知去向。
穿过喧嚣的闹市,两边摆满了新鲜的蔬菜瓜果,小贩们努力地叫卖着,街边酒楼里传出菜香,店小二走到门口招徕路过的客商。旁边一家药材铺里,有人在叫骂着。
“你没银子还来买什么药,快走快走。”
“我娘病重,你就赊我一点吧?”
“若是人人都病重求我赊账,我这药材铺还要不要开了,你让我一家人喝西北风吗?!”
“老板——”
“快走快走!”
一个人影从店铺内打滚了出来,趴在路中央。街边的人纷纷绕行而过,坐视不理。那人在地
上挣扎了几下,扶着腰缓缓起身,抬头,见到一抹月牙白色的裙裾就在眼前,他的眼睛忽而一亮,然后哎呦惨叫几声,这才弯着腰站起。
那白衣姑娘不曾正眼瞧他,将要绕行。
“姑娘——”那人在背后喊,“姑娘留步。”
封三娘继续走,但那人忽而朝她扑了过来,封三娘轻松一闪让那人扑了个空,重重跌在地上。又听他“哎呦”一声惨叫,封三娘充耳不闻,只在一侧冷冷地俯视他。
“你撞伤了我,陪我医药费!”那人撑起身子喊。
街上的人来了兴致,纷纷驻足。
封三娘锁眉,“你说什么?”
“你方才推了我一把,我让你陪医药费!”那人见面前这位姑娘,衣着光鲜,仪容不俗,腰间更挂着一枚精美玉珏,故而起了贪念。
“我没有推你。”
“这么多人都看见了的,你休要抵赖!”那人蛮横,朝三娘伸出手厉声道,“陪我医药费!”
封三娘不欲与他多做纠缠,但她身上从不带银子,她也不需要这东西,为难之际,一人忽而在人群中朗声道,“这位兄台,我来替这位姑娘赔你。”
众人让开一条道,那人从人群中走出,瞧他打扮,应是一贵公子。他眯着眼睛朝着封三娘略一拱手,然后对着地上那人道,“公子要多少?”
“一两银子。”那人竖起一根指头道。
人群中有人碎碎细语。
“好,”那贵气公子从腰间摸出一粒玉石,故意拿到那人面前虚晃一下,那人眼神发直,眼前这块玉石光滑圆润,色如橘皮,内有萝卜丝纹,表面覆盖着一层玉脂,应然是极品的橘皮红田,若是拿到集市上一卖,随随便便都是天价。
“公子接好啦,不要抖。”贵公子故意从高处扔下那粒石头,见那人果然伸手去接,他便悄然弹出一块石子,将那人的手打偏。那人吃疼缩手,眼见着那橘皮红田坠地,嘭地一声崩了一角。
“噢,不好。”贵公子佯装惊讶,捡起橘皮红田用衣袖拭了拭道,“我本想让你去换一些钱来赔你的,但如今你摔损了我的田黄石,你要如何赔偿我?”
“你!”那人气结。
贵公子扫视一圈,负手戏谑道,“这也是大家都瞧见了的,你不能抵赖。”
封三娘余光睨着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此人也算聪慧。
“我......我不要你赔就是了!”无赖忽而从地上窜起,拨开人群,在倒喝中跌跌撞撞往外跑。却不想那人已经堵在自己跟前,拿手中的折扇往自己肩头上一敲,自己双腿一软,便跪了下来。
“向那位姑娘道歉。”贵公子笑意盈盈道。
无赖自知理亏,对方又是个练家子,好汉不吃眼前亏,遂心不甘情不愿地朝着三娘叩了一叩,然后红着额头起身道,“我可以离开了吧?”
贵公子视线瞟向三娘。
三娘颔首。
他便放开那人,朝着三娘走去,刚一拱手行礼,便听三娘道,“你的那块田黄石,已经被他顺手摸去了。”
贵公子一愣,摸到腰间,果然不见了那田黄。他不去追,反而又对三娘行礼道,“在下在姑娘面前丢脸了。”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然后叮嘱三娘,视线扫向她腰间的那块玉珏,隐约觉得眼熟无比,“姑娘一人上路,需要小心一些,舍妹还在等在下,在下告辞。”
“你为何要帮我?”封三娘问。
“萍水相逢即是缘,在下只是举手之劳。”他边说着边拨开人群,消失在一条小巷内。穿过小巷,他来到了一条大街,街边停靠了一顶精致的软顶轿子,轿内人的噗哧一声低笑道:“哥哥,你救美不成反而丢了一块橘皮田黄,丢不丢人呀。”
“你就不要笑我了。”贵公子又不好意思了起来,“方才替你去药铺采药,刚好撞见那地痞无赖欺负那姑娘,我便想出手相助,幸亏妹妹你派阿离指点我以计败之,否则只怕那地痞无赖还要无休止地纠缠那姑娘。”
“少爷还说呢,”阿离掩嘴偷笑,“要是都按小姐说的,您还能被贼偷了橘皮田黄石?”
“我也是好心,”贵公子越发羞愧,“哪想办坏了事......”
“阿离,莫要再取笑哥哥了,”轿内人道,声音如和风细雨,“快继续赶路,爹爹还在京城内等着我们呢。”
“是——”
☆、 范女十一
京郊外,官道上,一人骑着高头骏马领路,头以金丝冠束发,美衣华服,宽额阔肩,小麦肤色,手握着缰绳,稳稳走着。
他身后跟着一辆马车,外表朴素,但内有乾坤。马车内部以精贵的黑貂皮铺垫,中间设了一个小环形铁窟窿,铁窟窿中间安置了一个三足金蟾盘云香鼎,内点南海珍稀鱼甘泡制而成的熏香檀木,沁人心脾。
骑马的人以手遮阳,放眼观望了一会儿,勒马回行,与那马车同速。
“妹妹,就快到京城了,你还好吗?”
“还好。”过了一会儿,里面的人答。
“都快上元了,天还是这般冷,你几年前得了一场大病,身体虚寒,我在外头一时间也找不到足够好的暖炉,荒郊野外地,也没有及时换上暖炭,你裹好大氅,我们稍后便到府中了。”
“嗯。”马车里的人轻轻答了一句。
骑马的人还在絮絮叨叨说着,“当年母亲走的时候我不在场,父亲将她葬在杭州府,所以我们每年都要去一次。我倒没什么,就是怕你身子不适......”
“我不打紧,只是母亲一人在杭州府,即便有老诚的人替我们打点,还是不太放心。”
“妹妹,若不然,下一回为兄我自己去,你就不必受苦了,娘的坟前,我会多替你上一炷香。”
马车内的人清咳几声,阿离在里面低语了几句,应该是在叮嘱自家小姐少说些话,多休息,多饮水喝药等语。
“不,下回我还是要回去。”
风撩开窗帐,里面的人的侧脸若隐若现,她微垂着头,锁眉思索,神思似乎已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漫漫无边际。
骑马人眉头一皱,略摇了摇头,长吁一口气道,“那好吧,只是你身子需要养好些。”
他不明白妹妹为何对杭州府如此执着。自打自己从塞外回来之后,家中变化巨大,妹妹突然身染重疾,昏迷了半年才苏醒,此后便身娇体弱,连闺门都不常出。另外就是母亲尤氏暴毙,父亲将她下葬后便接到京城调任信函,匆匆上京赴任。
“嗯,”里面的人尾音扬起,然后戏谑道,“哥哥,街上那名女子长相如何?你平白无故出手去替人家解围,甚至牺牲了一块价值连城的橘皮田黄都未显得多沮丧,可见在哥哥心目中,那女子比一块田黄可来的重要的多。”
骑马人俊脸一红,摸摸后脑勺道,“其实我也没看见她的面容......”
“咦?”她拖长尾音,“那我倒真想亲眼见见那位女子,连面都未曾见得,就已经让我哥哥范家独子范十郎神魂颠倒了。”
“十一,你又打趣我。”范十郎不服,“还有一事。”
“什么事情?”
“那女子腰间挂了一枚玉珏,看起来与你小时候戴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