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未问过我的身世,我却是问了她许多。
寒暄间,我晓得孙二蛋是个十分上进的女子, 她起初成为天师,是因着城外妖怪众多, 城里却没有几个天师。官府贴出告示, 只要有灵力的少年愿意拜入天师门下, 学习斩妖除魔之法,便可领一套锦缎衣服,还能每日领一个黄面馍馍。
虽当初是被新衣裳和黄面馍馍诱惑着去的,待到她真正成为天师后,却是志向远大。想建立一个天师堂, 不止于保一隅安宁。
于是剩下的一月,我同她一起早出晚归,有我在,她能少受些伤,斩杀的妖魔也越来越多,名声愈发大起来,许多人慕名而来想拜她为师。不过因着她住的地方太小,施展不开,便婉拒了那些人的请求。
在凡间的日子过得很快,不知不觉间,我在此待的时日已足足有三月。
那日,我同她说我须得回去了,她只是愣了一下,便道:“就此别过。”无甚多余的表情,似乎我只是一个过路人,在她这里歇过脚,便可相忘于江湖。
不知为何,我心里有些酸酸胀胀的。
回到黄泉之时,我又受了一遍阴炎真火,那钻心蚀骨的滋味,真真叫人不想再来一回。
我将之前捏的那两个人偶放出来,虽言行举止与常人无异,却还是无趣得很,左右都是我自己的灵识,哪里比得过……哪里比得过孙二蛋。
分别不过三日,我便十分想念她。
可我亦有自己要做的事,之前积攒下的那些公文都要抓紧批了,若是叫创世神晓得我偷入凡间躲懒,免不得要叫我吃些苦头的。
接下来的好一段时间,为了将孙二蛋从脑袋里甩出去,我变得十分勤勉,每日除了睡觉,就是在批公文。
然对她的思念像是在我心里生了根,不论我如何忙碌,都忍不住想起那抹白色的倩影,她低眉浅笑的模样、捧腹大笑的模样,还有安静入眠的模样。
于是,半年后,我再次站在阴炎真火之下,回想起上一次不堪忍受的痛楚,吞了几下口水,还是又闯了一回。
这回,我又落在上次那个荒山上。
只是当我按照记忆寻着破洞过去时,孙二蛋不在里头,往日里用过的东西也不在里头,洞口已经积了许多灰,昭示着这洞已有一阵子未住人了。
我颓然地坐在洞口,环抱着膝盖,将头埋在臂弯中,生平第一次晓得何为眼泪。暂且不说如今我没有半分神力,即便有,我也无法用神力寻得一个凡人,我同她之间,本就横着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思及此,内心愈发肿胀刺痛。
“你为何又是一副烧焦的模样,又想骗我一身衣裳么?”
熟悉的声音入耳,我抬起布满泪痕的脸,心脏抽了一下,破涕为笑道:“我还以为你搬走了。”
她耸耸肩道:“我的确是搬走了,不过你走的时候还未告诉我何时再回来,我便经常回来看看,想着万一你回来了不至于寻不到我。如今看来,还好我回来了,不然你恐要没有衣服穿了。”
她站在那里,逆着光,周身像是镀了一层金粉,熠熠生辉,像个仙女。
见我许久不说话,面前之人便伸出一只手,道:“多大的人了,还要我扶你起来么?”
我吸了吸鼻子,搭上那只白皙修长的手,原本空落落的心霎时间被填的满满当当的。
起身后,我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我可以抱抱你么?”
孙二蛋上下打量了我一圈,面上有些嫌弃,道:“你现下像块黑炭头一样,我今日才换的新衣裳,你莫……”
她话还未讲完,我已然将人拥入怀中,刚才问那一嘴只是出于礼节,没说过她若是不答应便不抱了。
她身子僵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软下来,道:“你抱够了没有?”
我吸着她身上好闻的皂角香,道:“不够,抱着舒服。”
她声音僵硬道:“那只能允你再抱一小下。”
我道:“嗯。”
过了一阵,她提醒道:“一小下已然到了。”
我:“嗯。”
孙二蛋:“放手!”
我:“不放!”
孙二蛋:“说了只抱一小下的!”
我:“多小算小?我的一小下还未到。”
孙二蛋:“你的脸皮还能再厚些么?!”
我:“脸皮是何物?能吃还是能喝?”
孙二蛋:“……”
万籁俱寂,月朗星稀之时。
孙二蛋有气无力道:“天黑了。”
我终于满足地松开胳膊,道:“今日的一小下抱完了,我们明日再抱。”
孙二蛋:“……”
我同孙二蛋在静谧的夜色中,迎着皎洁的月光并肩前行,影子打在地上,一前一后的手交叠在一起,好似我同她真的牵着手一样。
我把手放在自己被烧烂的衣摆上蹭了蹭,擦干手心里的汗。慢慢靠近孙二蛋的手。
三寸。
两寸。
一寸。
在马上就要触及她的手时。
孙二蛋突然转过头问我:“你猜我现在住在何处?”还未等我回答便又得意洋洋道:“我住在衙门里!官老爷觉得我捉妖厉害,请我去衙门开课收徒呢!每月给我二钱银子!我很快便能将天师堂建起来了!”
我的手飞快地收回来,心“砰砰”猛跳了几下,道:“二蛋姑娘果然是女中豪杰,十分厉害。”
她扬起头道:“不用你说我也晓得。”复又问:“你离开的时日里可有想我?”
乍然被问到这样的问题,我老脸一红,低下头,用蚊子哼哼一般的声音答道:“想。”
她狠狠拍了一把我的背,道:“多久没吃饭了,怎的声音这样小?!”
我提高音量,直言道:“想。”
孙二蛋满意地点点头:“算你有良心!对得起我送你的那身衣裳。对了,我的衣裳呢?”
我心道:“都破成那样了你还惦记着!虽我也心疼,可是被阴炎真火烧了我也救不回来。”只得心虚地将头又低了低,道:“不小心烧了,我,我会赔给你的。”
孙二蛋突然抓住我的手,道:“我看你也不像个有钱赔的,还是以身抵债,给我捏肩捶背,洗衣擦地算了。”
一股热意从我的脚底冒到头顶,再看看被她抓着的手,舌头都捋不直了。磕磕巴巴道:“我、我虽不会捏肩捶背,洗、洗衣、洗衣擦地,可学、学东西很快的。”
她的眼睛弯成月牙形状,笑道:“那你可要好好学。”而后牵着我的手背在身后,悠悠然继续迎着月光向前。
我望着她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向上弯起,心里默念:“莫说以身抵债,即便是将我的全部都拿去,我都是愿的。”
作者有话要说: 九潇:啧啧,桑儿的前世脸皮果真也厚得紧,却是个受。
桑儿:孙二蛋才是欲擒故纵的诱受!
孙二蛋:诱受?我只是骗了个丫鬟回家,你们未免想得太多了!
黄泉:你们不要惹我,不然我分分钟表演跳火坑给你们看!
☆、番外(二)后续
再次拥着九潇入睡之时, 我有些不敢相信, 自己失去的稀世珍宝又回到了怀中。
她背对着我, 犹自恼道:“都罚你不许上床了, 你为何还黏着我?”
我手上愈发抱得紧了些,道:“我又不是不晓得你一贯口是心非的, 罚我不许上床,就是巴不得我永远不要下床才好。”
九潇嗔道:“你脑子里都装着甚怪东西?谁要同你永远不下床了!何况你体力也没那般好!”
我愣了片刻, 随即憋住笑, 语气暧昧道:“夫人这语气, 莫不是想到别处去了?在床上规规矩矩睡觉要何体力?亦或是同夫人说说私房话,也不需要多少体力。还是夫人心里想的……是要同我永远在床上行巫山云雨之事?”
九潇立时就想将我从床上蹬下去, 好在我了解她的性子, 反应迅速,翻身钳住她的腿,压在她身上。
她挣扎了一阵, 还是动弹不得,嘟囔道:“躺了那么久, 力气怎的还如此大!”
我心安理得地趴在她身上, 头枕着两坨软肉, 道:“自是因为休息够了,才体力充沛,随时可以做夫人脑子里想的那些事。”
“你住口!”她羞恼极了,大约是因着几十年未被调戏过,所以反应比从前更加激烈。
我不再逗她, 轻轻抚上她的脸,道:“我在那个世界日日念着夫人,很想很想。”
身下的人卸下劲,放软身子,将我的头环在臂弯里,道:“那个世界?桑儿的元神去了哪里?”
“一个同这里很不一样的地方。”我答道,“在那里,我见着了一个与你长得很像的人,可我晓得她不是你,每回看见她,我就愈发想念夫人。我在那里只待了一个月,却不曾想夫人却已然等了我五十年。我的确该打。”
九潇语气忽的紧张起来,道:“那你没同那个女子如何吧?”
我用力拍了一下她的脑袋,道:“你这里装的是杂草么?竟这样看待我?!”
九潇委屈道:“我晓得你不会同她如何,却还是想问一下才好安心。谁晓得桑儿会不会又不记得事,被人骗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