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容意识到是离开的时候了。
在这个陌生又偏僻的巷道里,走到天荒地老都不一定有人认识他们的模样,但楚文方还是很谨慎地握剑走到了首位,萧正也走到了方容的身后,于是尹千英变成了断后的人。
方容拐弯时无意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左季从还站在门里。他扶着门框,微微前倾,肩膀上的血渍离得这么远还看得分明,然后他和方容对视一眼,顿了顿,便转身回去了。
拐弯的当口,那扇木门也合上了。
萧正没有注意到方容的目光,他此时面无表情,好像有心事。方容不用太用心去想就能猜到他的顾虑。
“在想狗蛋?”
萧正一愣。
方容继续说:“忽然知道狗蛋是你的亲生儿子,是不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毕竟你对他的态度一直不太好。”
萧正说:“你想说什么?”
“狗蛋一直拿你当他的父亲对待,而之前你和左季从在擂台上说的话,他也和左志云一样被误导了。我建议你和他好好聊一聊,把他当成一个男人,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他。”方容说:“他是你和你妻子的儿子,他也有知情权——他也有知道一切的权利。现在大仇得报,你也不用担心什么。”
萧正苦笑一下:“但愿吧。”
尹千英一直走在他身后,也一直一言不发。
走了没多久,一身劲装的路远行忽然从方容身旁窜了出来。
他闪过楚文方下意识刺过来的剑,笑道:“有楚兄在左右,主子安全无虞。”他的轻功了得,手上功夫却不如楚文方,说完便避到了方容身后。
方容问他:“你怎么过来了?”
路远行回道:“李叔命我来寻主子。他说当铺太过显眼,不适合主子前往。”
方容拍了拍他的脑袋:“你怎么知道我在哪?”
“我不知道主子在哪,只是正巧我在这条路上罢了。”路远行显然很开心:“能遇到主子,说明命中注定。”
方容没有多想,他哈哈笑了两声,说:“好了,不要贫嘴了。带路吧。”
路远行露齿一笑:“跟我来吧。”
他带着几人来到一个三岔路口。
没等方容再问,路两旁涌出来黑压压的人群,在这条路上来回穿梭。路远行这才带着他们走进了人最多的一条路口。
方容挑眉。
“是许大哥让我这么做的。”路远行得意地冲方容眨眼,仿佛这点子是他想出来的。
“许大哥?”方容重复一遍:“你的许大哥是什么人?”
路远行迈的步子很大,说话时声音平稳:“许大哥是李叔救回来的,是许家传人,只不过他不会武功,参加武林大会时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被误伤了。”
“哦。”方容越想越觉得可疑:“带我去会会他。”
路远行应了一声。看样子就等着方容说这句话呢。
所以等方容来到了新的会面地点,第一个见到的不是李叔,也不是狗蛋,而是许卫云。
当时许卫云正在树下看书。
他盘膝坐在地上,低眉敛目,显得温顺又文雅,脊梁却挺直,自带一股墨香气。听到动静,他抬起头来,与方容刚巧对视。
这双墨色的眼睛只盯着方容看了片刻,眼睛的主人就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行礼:“草民见过安王。”
方容问:“远行说你不会武功?”
他看起来确实不像是会武的样子。身无长物,长相极俊美,言行举止十分有礼。出身也不错。
许卫云笑道:“草民一心求学,唯愿立于庙堂,间闻百家喜乐悲苦。”
方容也笑。对于有需求的人,只要满足他的需求就够了:“本王如今虽不在京城,但在京城还是有几个熟人的。若你有真才实学,本王可以为你修书一封,拿着这封信,你便能如愿以偿。”
许卫云依然带着浅笑:“王爷好意,草民心领了——”
“听本王说完。”方容举手打断他的话:“方才远行已跟本王透露过,你的想法很好。若你真的是有德才的人,举荐你自然是佳话,也当做是本王还了你一份人情。”
许卫云说:“王爷的部下救了草民一命,又何来人情之说,草民愧不敢当。”
方容皱眉:“你说你唯愿立于庙堂。如今本王满足你的愿望,你却不肯接受。为什么?”
许卫云说:“草民不才,却也不愿因为王爷的威名而受人冷眼。”
这时李叔走了过来,他先是看了一眼许卫云,才对方容说:“主子,属下擅自做主,还请主子责罚!”
方容说:“你想让我罚你哪一次?”
李叔:“……”
“李婶呢?”
其实用不着李叔去说,方容也知道,李婶大约已经住在地牢里了。
情报楼的情报大多都是好心的人民群众有偿举报的,但还有很重要的一些,是靠严刑逼供出来的。而只有事关情报楼本身的东西,才值得李婶出手。
这一次方容吩咐下来的事情,当然更要排到情报楼的前面。
李叔带着方容来到了阴森鬼气的地牢。
地牢到处都是哀嚎和惨叫,偶尔有几声求饶,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臭气,愈往里愈浓郁。
李婶就在地牢的最深处。
方容很少来情报楼的地牢。因为他喜欢杀伐果断,不喜欢单纯为折磨而生的刑罚,对自己人、对敌人都是,但他也不会否决这件事的必须性,反而十分看重。
更多的是一种震慑。
一边走,方容问:“许卫云,什么人?”
李叔立刻答道:“许家幼子,属下曾见过几面。此子十二岁便作诗作对,在江南颇有名气。”
“哦?”方容看了看他:“你在为我找帮手?”
☆、第28章 试探
李叔是个严于律己,宽于律人的浅度圣母病患者,他虽然没有辩解,但方容也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他是许家的幼子,去不去武林大会不重要。”方容说:“但是他想入朝为官,怎么能胡乱参与江湖中事。朝廷对江湖一向没有什么好印象,对于一个江湖人更不会有好脸色。那他去了京城能做什么,做一个靠才气吃饭的侍卫吗?”
李叔无话可说。
“一个杀手,不该与人为善。”方容沉默一会,才继续抬脚往前走:“李叔,你老了。”
李叔猛地抬起头来:“主子——”
方容打断他的话:“培养出你的接班人吧,尽快给我一个人选。”
李叔垂在两侧的手攥起,他沉声应道:“是。”
方容接着说:“我早就有这个想法了。不是今天,也不是昨天。也不是因为你做的不好,你做的很好,比任何人都好,即使没有我,情报楼也不会被人小觑。我让你培养出你的接班人,但我不可能让你就此回家养老,你要为我做更多的事。做更多,不是身为一个杀手要做的事。”
李叔愣了半晌。
方容正好把话说完:“你和李婶树敌太多,也是时候来到幕后了。”
李叔犹豫片刻,说:“可——属下能力有限,恐怕不能让主子满意。”
方容笑:“谁都不是天生就有能力,假如我不给你机会尝试,你又怎么知道自己能做到哪一步呢?”
李叔还想再说什么,但他们已经到目的地了。
地牢里是没有*的,即使还有几重栏杆挡在眼前,方容还是轻易看见了正在审讯的李婶。他还没听到惨叫,只有断断续续地喘息和抽气声。
每往里踏进一步,血腥味就愈重。和臭气混杂在一起,方容不由皱起眉头。他看了一眼身旁始终没说话的楚文方:“还适应吗?”
楚文方摇了摇头:“我无碍。”
方容绕过栏杆,走到李婶身旁。
李婶是一个能看透人心的女人,她并不纯粹上刑,偶尔讲讲情调,还会找几本书念念。念一段生平,念一段家有几口人,人均几亩地,地里几头牛——诸如此类。
现在正是放松的时候,连书都不念,李婶摆了一盘稀烂的猪脑和猪血放在桌上,碗边摆着一双筷子。见到方容来了,她把手里一把沾血的小刀随手扔了,笑道:“主子怎么亲自下来了?此地湿臭,不宜久留。”
方容上下打量着受刑的人,问她:“这人叫什么名字?”
李婶露出一个再温和不过的笑来,却不直接回答,她转脸去问:“你叫什么名字?”
“陈……陈力……”他说话的时候还呕出一口血来。
“什么来头?”
这次李婶没让陈力答话,她说:“他只是一个小喽啰,只知收钱办事,却连收了谁的钱都不清楚,实在是个蠢东西。所幸,雇主还未将账目结清,约了今夜子时。”
方容闻言‘嗯’了一声,又仔细看了看陈力。
对方脸上倒没有沾染多少血污,看得清的长相却很普通,身材虽然魁梧,但也不像个武林高手,为钱卖命不足为奇。
“雇主出多少钱买我一条命?”方容忽然开口问。
陈力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嘴唇:“白银百两。”
方容不怒反笑,第一次问出这样的问题:“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陈力说:“小的不知。只见过您的画像。”
方容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堂堂一个安王的命,竟然才值一百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