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犹豫了一会,决定还是说实话:“弟子不打算上疏自辩。”
贺砄十分平静,问道:“你是不想再做官了吗?”
清平低声道:“是,弟子不愿再做官了。”
“你走到这一步,也是机缘巧合。像你这等年纪的人,还在外放或是六部历练。你没有家世,人也不够圆滑,正因如此,现在所得的一切才十分不易。”贺砄慢慢说道,“仕途还没开始走,难道你就这么要放弃了?”
清平答道:“正如老师所言,这一切来之不易。实不相瞒,从前弟子读书,只想着要挣一份功名,能体面地活着罢了。但现在才知道,未必有了这些就能体面的活着。做官不容易,眼见黑的变成白的,白的又被人说成是黑的,其中曲曲直直,是是非非,都不是当初所想的那般简单。”
贺砄道:“能有这种体悟已经不易,为官难,难在哪里?你看这官字,上有宝盖,下有两口。这两口一是嘴,二是心。官这个字呐,要人心口如一,可是谁能做到?你见着黑白不分之事,却不能顺心开口,自然心存不满,久生愤懑之意。”
清平奉上茶,缓缓道:“我知道老师是一片好意,只是我心意已决,不愿再参与这些是非。”
贺砄道:“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打更声遥遥传来,清平看向院外,清辉落了满阶,是说不出的静谧温柔。她思索良久,答道:“进退皆忧虑,我不是什么大材,做不了栋梁。在官场历练了这么一遭,更是看的清楚了些。说来不怕老师笑,从前我盼着为官,想效力于朝廷。如今方知世事哪能尽如人意,这官当着当着,始终是心灰意冷多,官场诡谲莫测,知交好友零落,确实是再无心力撑下去了。”
贺砄没有接言,也随她一起看着院外,想了许久后才道:“你想的这些,却与我年轻的时候一样。那时先帝沉迷清修,好几年不曾上朝。官场贪墨横行,朝廷也无作为。我便这么在翰林院熬着,每日都是在消磨着,也不知自己到底要干些什么。虽在同侪中有些名声,却比不上那些阿谀谄媚之徒,眼见她们高升,心中岂能痛快?索性挂冠而去,这转眼间,便已是垂暮之年了。”
清平听出这是她的肺腑之言,感动之余道:“弟子如何能与老师相较,自是万万不如的。”
贺砄昔日名声之大,学富才高,被钦点为翰林院侍读,朝中两党都想拉拢。只是她向来清高自傲,不愿同流合污,也厌恶官场风气,这才归隐回乡。清平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否则不会夤夜赶来,心潮起伏之余也添了几分心酸难过。
“都是一样的。”贺砄似乎也想起了从前,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起身道:“这路上回去也要耽搁数十日,你大可再想一想,这世上纷纷扰扰的事,也未必要想的太明白。”
清平起身相送,行礼道:“今日一别,不知日后何时再见,还望老师多多保重。”
贺砄含笑道:“好。”
长街在沉沉夜色里被薄雾掩盖,清平将贺砄送上马车,目送她离开,师徒二人就此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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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声淅沥,轻柔地依附在屋瓦檐角,无声无息地落在青石板上,溅起一簇小小的水花。
吴钺跪在院子中间,衣服已经被细雨打湿了,她背脊挺的笔直,沉默地注视着屋子。
屋中隐约有动静传来:“……不孝……胆大妄为……”
她依稀记得母亲前几日的话:“我怎么有你这么一个女儿!真是家门不幸,要是放任你继续下去,怕是要遭来灭族之祸!”
吴钺看着她涨红的脸,平静地问道:“母亲何以如此动怒,我如果不这么去做,吴家恐怕就要赴上岭南谢家的老路了!”
“你说什么……你这不肖女!”
马上就要到冬月了,天气渐渐寒冷。吴钺跪了半宿,湿透的衣裳紧贴在身上,寒意砭骨,人早已经麻木了。只是再怎么冷,都比不过那日她无意中听到母亲与姐姐所说的事来的让人寒心。因谢家与藩王勾结,满门赐死,谢家所剩的产业都由官府接手,这本没什么,只是她听到母亲似乎有接手这些产业的意思,便劝说母亲,此时吴家应当避嫌,不要去碰这些产业,若是接了下来,引起朝廷忌惮,而吴家在贺州独大,难保不会成为下一个谢家。
那日便遭到了母亲的斥责,而昨日,不知是何人走漏的消息,吴钺私见原随一事被族中人知道,这下子事情闹大了,几位对她向来不满的亲长更是不惮落井下石的,在族会上闹了起来。连一贯偏爱她的祖母都没有为她说话,到了最后,她母亲气急,罚她跪在院中反省。
吴钺倒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听到那几个姨母叫嚣着要将她逐出家门,从族谱上除名,她也没多大触动。在雨中淋了许久,她听着那些话,却是越来越觉得轻松,那些曾经压在心头的重任,都慢慢卸了下去。少年时母亲耳提命面的家族荣光,苦读数载,但却因那句一门不过三官止步于仕途。那一点热血也渐渐归于寒凉,雄心壮志也在日复一日的琐事中磋磨。她在雨中跪了许久,好像一场大梦终醒。从此门中生,而今也将生养之恩悉数回报尽了。这个家以后是什么样子,似乎都与她没什么干系了。
人人都是这般贪婪,总想要更多,贪心的人是不会被满足的,正如她的母亲和姨母。吴钺想了一会,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回房洗漱。她收拾好东西,将封存在高架之上的古琴取了下来背在身上,就这么离开了家。
她去了一趟法合寺,大殿中香火依旧,并没有什么变化。她走到一处长生位牌边,位牌前的瓷碗里水已经干了,露出一截褪色的绳结,她伸手勾起,取下放在怀里收好,对那位牌轻声道:“阿盈,我要走了。行路不便,不能带你一起去,就用这块玉佩,权当是你我一同走了。”
烛火倏然跳动,好像冥冥之中,真有人附和了她的话。吴钺露出笑来,道:“那这就走了。”
寺中的古树无声伫立着,她踏过落叶,义无反顾地投向茫茫雨夜。
第232章 归来
日出之时, 海面金红烁烁, 如沸水欲腾。数十只海鸟停在码头的风帆上, 看着地上的人们来来往往。
今天是启程的日子, 邵洺站在甲板上看着金红褪去,海面转为青绿, 饶是这见惯了的景象,也因远行的缘故, 渐渐蒙上一层哀愁。晨雾中难辨灯楼所在, 隐约听到铃声传来, 再去细听,却只听到海浪拍打的声音。
“浮天沧海远, 来途若梦行……”
他迎风独自站了一会, 管事找到他回禀事情,邵洺收起愁绪,仔仔细细地核对过货物, 召集管事们再三核实,到了中午, 船工们收了绳索, 唱起了熟悉的乡曲。那是离乡之人对故乡的怀念, 歌声一停,立即有人高喊:“开船喽——”
这一幕在海港极为常见,并没有引起什么惊动。却有很多人辨认出船队最末尾的那只新船,好像是邵家工匠所造,一时间搬运货物的人们纷纷抬头看去, 有人大声说道:“是邵家的船,邵家出海了!”
众人这才看清这是只规模庞大的船队,从海港缓缓驶出,向深海前进。距离上一次邵家这么大规模的船队出海,已经过去有三十年之久,那次出航打通了代国与南洋诸国的航路,将货物卖到了更远的地方。
那这一次出海,她们又将会去哪里呢?
这是许多人心中的疑问,也有人发现不对,为何邵家这次出海,先前却一点动静也没有,这似乎不太符合闽州邵家的作风。
无论人们是如何议论的,这只船队在喧哗声中安静地离岸远航,在海上行了一天一夜后,邵洺在船舱中对单子,一名管事进来道:“少爷,人已经带来了。”
邵洺收了东西道:“请进来。”
身形精悍的短衣女子进得房中,见了他行礼,音调古怪地道:“四少爷好。”
邵洺打量着她道:“你是张管事荐来的人,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那女子安静地听着,邵洺目光落在她绕发的长绳上,那绳子是用金银交错而成,在尾端垂下一只扁扁的小鱼,他点点头道:“原来你是海童,怪不得了。”
女子咧开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闽州部分地方仍留有旧时蛮俗,一些渔民生了孩子养不活,只能忍心将孩子放在采螺的水洞里,夜晚涨潮时水洞便会被淹没,第二天再去看,若孩子不在,那便是淹死了;若孩子在,那就是老天开眼,这孩子便是海童。
海童生来就会游泳,幼时便能在深水中玩耍,与鱼群嬉戏,哪怕是凶猛的海兽,也将其视为同类。等到成年以后,父母会为其打一条金银交错的长绳,绳中缠绕着父母的头发,而那绳子上的小鱼是用特殊的泥土烧制成的,这两样东西意在警醒海童,她生来脚踏土地,而非大海,始终都有归岸的时候,且岸上有父母忧心,莫要忘了自己为人的身份,以免在海中游的太深太远,最后迷失在海里,丢失了魂魄。
邵洺道:“张管事,你将那船的事情告诉了她没有?”
管事答道:“说了,她应当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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