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果真如自己说得那样好,我更不敢收你做义子了。”郑大运伸手揉了揉姚喜的小脑瓜。
姚喜指着床上那堆东西问道:“那这些东西我呆会儿帮您送回去?”
“你留着吧。”送人的东西哪有往回拿的理?而且件件就是他想着姚喜亲自挑选带回来的。“咱俩的事你别着急把话说死,宫里的日子苦,有个伴会好过许多,你刚进宫不久可能还不觉得。”郑大运也想看看自己对姚喜的感情会不会和以往不同,显然,后来的事实证明他想多了。
姚喜点了点头。她明白郑大运这席话是肺腑之言,她其实已经体会到了,寂寞那种东西。她没有亲人(孙二狗两口子是仇人),进了宫没有带他的人,也没有朋友。太监其实有不同的势力圈子,比如郑大运。他是唐公公的干儿子,和唐公公拉了名下的其他太监自然走得近,还有唐公公同阵营的掌印太监们底下的人,都属于顶层圈子。
至于东厂孟公公,那又是另一个圈子了。
也不是没有对她殷勤的人,但那些人的目的往往是那种事。偶尔有极个别真心想和她做朋友的人,姚喜碍于女儿身也和人亲近不起来。
“我送您出去。”姚喜眼底有浅浅的泪花在闪,因为忽然想到自己的余生很可能都像现在一样,死守着秘密在这深宫里孤独到老。
“不必。你歇下吧,晚上还要值夜。”
郑大运走后姚喜没再接着睡,怕错过值夜的时辰。
她提前半个时辰进的宫,还带了点郑大运送她的小玩意儿准备转送给宁安宫里的小管事。这叫做拜山头,免得那些人欺生。她还在怀里揣了两个馍,半夜饿了可以垫垫肚子,怕无聊还带了个话本子。
姚喜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自己会迷路。
她不是不知道宁安宫在哪,但去宁安宫的路上有条宫道好像改建过,姚喜朝着记忆中的方向一路走下去,越走越冷清。本想拦个宫女太监问问路,往四周一看,莫说人影,连个灯火都没有,只有黑压压的宫室,她甚至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离开的主宫道。
夜越来越深,周围的一切渐渐变得模糊不清,姚喜吓得直打颤,宫里奇闻怪谈的本来就多,眼下连个灯都没有,睁眼闭眼一个样,姚喜总觉得背后有东西跟着她。眼看已到了上值的时辰,她心里越急脚下越快,可走到哪都是死路,要么是高高的宫墙要么是紧锁的宫门。
万妼合目养着神,身边的芫茜姑姑轻声回了话:“娘娘,底下人说那个叫姚喜的太监没来,晚上人手不够,要不要问内官监重新要一个?”
“哀家宫里是龙潭虎穴不成?”万妼心里很不痛快,看样子那小阉驴是真的宁死不肯进她宫里做事啊!这种被人嫌弃的感觉是打出生起就被千娇万宠的万妼从未体会过的,这种感觉慢慢在喉咙口郁结成一团咽不下的气。
“叫人去他所在的衙门瞧瞧,是死了还是逃了。若是逃了给哀家活捉回来,若是死了……”万妼想到那小太监如果真把自个儿了断了,心里忽然很不好受。倒不是惋惜,而是觉得那个小阉驴用他那条贱命羞辱了自己。
第5章
四月天的夜里还有些春寒,芫茜取来缎面盖褥轻轻拢住万妼的膝盖,柔声提醒道:“娘娘……子时了。”
在芫茜的记忆里,自家娘娘从未这么晚睡过。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当年先帝爷驾崩,太后娘娘也是该吃吃该睡睡,就是有段日子不大言语,想来还是难过的。但像今晚这样寝食难安还是头一遭,竟然是因为一个司苑局的小太监。
万妼怎么可能睡得着?宫里的奴才贪生怕死,都不愿进宁安宫做事,这个万妼当然知道。但像那个姚喜一样胆大包天以死抗命的奴才她还真没见过。那奴才想死?她偏不让。那奴才不想进宁安宫?她偏让。从来都是主子挑奴才,哪里有奴才挑主子的?
“没寻着人?”万妼真怕那小太监死了。不然她这满腔怒火冲谁发去?
芫茜照总管太监的原话回了:“人不在司苑局,司苑局的人说那姚喜声称要来宁安宫值夜,很早就出了门。”太后娘娘讨厌太监,哪怕宁安宫的总管太监也不许进娘娘的屋子回话,有话都是她代传的。至于太后娘娘为什么对太监恨之入骨?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万妼脑中闪过很多种可能。那小阉驴逃了?投井死了?来的路上冲撞了谁被发落了?
关于最后一点,万妼觉得极有可能。以那小阉驴冒冒失失不知天高地厚的蠢性子,没准儿真得罪了哪个脾气不好的妃嫔出了事。“各宫都问问,宫门落了锁他没法儿逃出去,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奴婢遵旨。”芫茜心疼主子,语重心长地复劝道:“要不娘娘先歇下吧?犯不着为个小奴才伤了身子。”
万妼固执地摇了摇头。
她现在心情有些复杂,有被冒犯的愤怒,有被嫌弃的不甘,还有点点担心?她这一生过得太过顺遂,小时候有爱女如命的爹爹宠着,长大了有一往情深的先帝爷惯着,突然冒出个姚喜那样的奴才……万妼心底升起一种怪异的征服欲,她想驯服那个对她无比嫌弃的小阉驴。
前提是那小阉驴还活着啊!万妼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小太监的那张脸。
***
铛铛铛!
姚喜听到的不是三更天的更鼓,而是她生命的丧钟。
她在黑暗中摸着宫墙,朝着灯火密集的地方走去。姚喜知道,除非太后娘娘是菩萨性子,那样她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显而易见太后娘娘并不是。白日里出言犯上,夜里又逃值抗旨,以娘娘的脾气,她哪怕有九条命也不够斩啊!
灯火越来越近,有灯的地方就有人,姚喜想赶紧找人帮忙带路去宁安宫,也许娘娘早就睡下了,守门的小管事没来得及把事上报呢?只要想办法把消息拦下来,她这命就算保住了。
深夜的宫很静很静,姚喜听到了脚步声和说话声,正当姚喜以为自己绕回了主宫道,终于可以去宁安宫时,她听到自己的名字。
“姚喜那孙子,自己找死还要连累咱们司苑局的人。”
“明儿轮到我给尚膳监送东西,被姚喜这一闹,我两日睡不成觉。”
“那边宫里没住人,不用找了吧?”
“还是看看吧,早点把人拿去宁安宫,咱们也能回去睡会儿。就怕太后娘娘抓不着那小子,把气撒咱们司苑局的人身上,要是被罚了月俸,我上月跟干爹支的银子就还不上了。”
……
二人说着话朝姚喜所在方向走去,幸而这片的宫殿都没人住,那两人提着的灯笼照不远,没有发现她。
姚喜知道来不及补救了,太后娘娘正兴师动众地派人拿她呢,如果落到太后娘娘手里可不止死那么简单。宫里折磨人的法子多了去了,她听一些老太监说过,老太监们评价有的刑罚:和那比起来,割蛋之痛都不算什么。
姚喜只是听人说都不禁胯下一凉。她轻手轻脚地躲进黑暗之中,想在被太后娘娘的人抓到前,找个安静地方把自个儿吊死。
她得找高大一些的树。
穿过一片矮树林,摸黑爬上一处斜坡,姚喜远远地看到一个点着灯笼的亭子,那亭子建在半山腰,亭子旁就有棵葱葱郁郁的大树。站在亭子的栏杆上刚好能把腰带系到树上,那棵树简直是为上吊而生。
姚喜走到凉亭时才发现亭子里有个年轻女子,桌上摆着美酒佳肴,那人坐在亭中自斟自饮着。瞧这人的阵势定是宫里的哪位主子,只是不知怎么的身边也没个人伺候。
准备上路的姚喜打算进去讨杯酒喝,喝点酒兴许走时就没那么疼了。要是平日里她当然没这个胆子,一旦动了死念,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亭中的女子似乎醉了,再斟酒时手抖得厉害,洒在桌上的比倒进杯中还多。喜宝走进亭中,冲那女子欠了欠身:“奴才伺候您。”
隆宜一怔,仰起醉颜看向身侧,一个模样清秀的太监接过酒壶,稳稳地给她斟了一杯酒。紧接着,又拿起空杯给自个儿斟了一杯。
“赏你酒了吗?就喝。”隆宜只手托着腮,脸上带着神智不清的笑。
“求主子看在奴才命不久矣的份上,赏奴才一杯临行酒。”不待隆宜吩咐,姚喜就在石凳上坐下了,豪气地将酒一饮而尽。这酒入喉甘柔余味香久,姚喜从没喝过这样好的东西,又倒了一杯饮了。
“诶!给我留点。”隆宜玩笑着道,心想这太监真是胆大又有趣。“你说你命不久矣?是犯了事还是患了病啊?”
姚喜把如何得罪太后娘妨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隆宜拍着桌子大笑起来:“干得漂亮。”
这话把姚喜吓得不轻,她胡言乱语闯了祸,眼下难逃一死只能认命,但不能眼见着这位小主子酒后失言惹祸上身。“您可别像我似的祸从口出,被人听见就糟了。这事也不怪太后娘娘,娘娘饶我一命已经够仁厚了,怪只怪我今夜迷了路。”
“迷路?”隆宜觉得这太监得多笨才会在宫里走丢。皇宫再大,要去哪随便拦个人一问便之。她在望月亭,宁安宫完全在相反的方向,看来这小太监脑子不大好,得罪太后也是无知者无畏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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