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李元甫低声说,眼神躲闪起来,“只要有个好知己,哪怕只说给他一个人听我也知足了。”
宋亚泽一愣,略微感伤地说:“我和你一样。其实这些话我一直都想说,只是从没遇到合适的人去说。”
李元甫盯着他遗憾的表情,心里突然泛上酸意,柔声说:“多半人都对我冷漠,少数亲友关心我是否吃得饱穿得暖,却从未有人提及我内心的追求。”他顿了顿,补充道:“你还是第一个。”
两人从科学聊到哲学宗教,又扯到真理。宋亚泽从未与人聊得如此酣畅淋漓,好像两个灵魂一碰面,就激发出了惺惺相惜的火花……
入睡前,趁着宋亚泽去盥洗室的空当,李元甫连忙将上铺的床单拉直,把踩上踩下的梯子重新擦了个干净,还特地拿出一双新棉拖,生怕宋亚泽嫌弃环境不舒适。
一切就绪,他将视线投射到宋亚泽脱下的洋式背心上。小心捧起,轻抚着绣在领口的英文标识,这是他绝负担不起的名贵物。
李元甫默默叹口气,从箱包里拿出未穿过的新衣裳当作铺垫,又将背心叠得规整,安放在铺垫上。这时,他才莫名安了心,冲那背心咧开嘴笑了……
第二天,船上无线电的播报将乘客从睡梦中叫醒,内容无非是中日的地区冲突,死伤情况等等。李元甫将宋亚泽叫醒,两人洗漱一番后便同去餐厅就餐。
今天的餐厅格外喧哗,人声比之前热烈高昂得多,多能见到红脸争辩的中国人。大概是今早播报的中日冲突,戳到了中国人的那根爱国神经,将对留洋的期待通通枪毙,只留下义愤填膺。
“哗啦——”
一阵瓷盘惨烈死亡的声音,将人声的鼎沸压制了不少。宋亚泽被声响惊到,连忙看过去,发现刘龄之正在面红耳赤地与人争论,站在一堆粉身碎骨的瓷器中心,颇像视死如归的战士。
一顿不堪入耳的国骂荡漾在餐厅中,中国人都懂。
宋亚泽忍俊不禁,原来国骂也可以穿越时空;时间在变,空间在变,太阳依旧东升西落,国骂也是经久不衰。
“你还在为倭寇狡辩……”刘龄之气愤地指着对面的青年骂道,因为气愤,他说话都含糊不清了。
被骂的青年看上去文弱至极,苍白脸,高颧骨上方便是夹鼻眼镜,透着股酸腐气质。他知道自己理亏,再强有力的辩解,遇到“爱国”这两个字,都失去了力道。面对周围投射过来的责备眼光,他咬紧下唇耸拉着脑袋,悻悻地逃出人群。
“我认得那人,他叫黄素。”李元甫坐在宋亚泽对面,瞥到那文弱背影说,“他原来睡我上铺,后来又搬出去了。他要去读经济学,同我一样去苏德沃尔大学。”
这时,李元甫像猛然想到什么,开口问道:“我只知道你读哲学,还不知道你要去哪所学校呢。”
“我去的是威兹大学。”宋亚泽喝了口牛奶,将搭配用的方糖推到一边。
李元甫注意到这一小细节,停顿几秒后才小声说:“苏德沃尔和威兹相距很近……”
话说一半,他又努努嘴欲言又止,装作若无其事地咬了口面包,仿佛不曾说过话……
接下来的一个半月里,宋亚泽又搬回去,和徐寅良同住。文人总是自带一些浪漫气息的,徐寅良更是个中翘楚。他的英文说得好听,情话如流水般从他嘴边倾泻而下,着实把情窦初开的女孩迷得半死。
他的泡妞技巧高超,大段的英文情诗张口就来。宋亚泽曾笑过他:“学了片面的英语,只会爱情方面的术语”。
徐寅良却不以为然,反而回道:“英文也是很美的,只会爱情方面的又怎样。窥斑见豹,懂不?”
“噢,那你说说看,怎么个美法?”宋亚泽开玩笑道。
徐寅良抓抓头,在脑海里搜寻一番,灵机一动说:“英文里讲‘poetic justice’,字面翻译过来叫做‘诗意的正义’,其实是‘报应’的意思。你说美不美嘛?!”
宋亚泽一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赞同道:“还真是。”
有了徐寅良的调剂,宋亚泽的船上生活倒也不单调。他偶尔还会碰到李元甫,可也仅仅是点头问候,不再有过深交流。
邮轮夜以继日,路过漫天繁星,经过旭日皓月,终于抵达了波士顿港。
下船离别之际,李元甫顶着长边沿帽子,换了身黑色长衫。因为囊中羞涩,他打发了要帮他提行李的侍者,将打补丁的粗布包往肩上一扛,鼓足勇气要和宋亚泽做一次道别。
他做了几次深呼吸,压低了帽檐,盯着前方那个白色洋装,一步步地朝他走去。走到半途,蓦然,他的脚步又犹豫着停下了。
宋亚泽的行李太多,拖拉不动书本的重量,只好叫两个侍者帮忙架抬。
李元甫在后方远远望到,宋亚泽拿出皮夹,从里面掏出几张绿色钞票递给侍者,面容带笑;而两个侍者又赶忙点头哈腰,礼敬而谄媚。
他不由得心酸起来,一种难掩的自卑遮天蔽日地扑过来,让他僵直在原地,久久不能迈出一步。后面的船客不耐烦地催促他让让道,他才赶忙列开身子,慌忙着道歉,一边又偷偷瞄那渐行渐远的身影……
从小时起,他还是私塾的旁听生,就知道宋亚泽了。
那人永远身穿最时新的衣裳,鞋子亮堂堂的,头发被一丝不苟地梳起,眼里盈满了温柔的笑,嘴里从不吐恶毒刻薄的字眼,很少情绪高亢,见到落难之人也会扶上一把。
出身高贵,温润如玉,可望不可及。
天上飘起了小雨,如雾一般笼罩着波士顿。李元甫在湿意盈盈中凝视着那个白色背影,酸涩地笑起来,他的头发和睫毛都沾染上水汽,不怎么真切。
第93章 租房
经济危机日益啃噬美国。这里高楼林立, 街道干净, 却陷入到灰暗的大萧条之中。整座城如同空壳子,骨架倒是宏伟, 可血液早已停滞不前。
宋亚泽走在路边, 并肩而行的是徐寅良。两人衣着考究,不时有街边女子羞涩地迎上来,以10美分一次的价格诱惑他们,她们不得不以这种方式养家糊口。
宋亚泽曾经在历史书上读过这段灰暗时光。可他所记住的, 无非是“大批工人失业”、“银行倒闭”等关键词,以及罗斯福的英明神武, 应付考试足矣。可当悲惨的现实血淋淋地展现在眼前, 他唏嘘不已。
“到了。”徐寅良看着眼前的建筑物说。方才下船, 他和他的临时女友也分了手, 热烈似火的恋情逝去, 对他没留下什么阴霾。
宋亚泽抬起头。倚在草坪之上的, 是一座宽扁的哥特式建筑, 墙壁上爬满的绿色植被, 雄伟而肃穆。草坪之间的小道向四面八方铺开而去,直通后面影影绰绰的教学楼。大门口还有金发碧眼的学生走动, 给它添上一分学术气。
这便是威兹大学,充满了西方艺术的韵味, 未来四年的栖居地。
两人去办了入学手续,却被迎面告知了一件麻烦事:寝室不足。
威兹大学没有足够的校内宿舍,留学生只能在校外租房住。
于是乎, 两人不得不将就一顿午餐,又擦了擦额角上的汗水,拖着沉重的箱包,掀起一阵道路灰尘,去大学附近寻找租屋。
徐寅良出身世家,家中光景蒸蒸日上。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就是中国的布尔乔亚,是官僚和资本结婚后生出来的的婴儿。他眼光可高得很,鼻子一嗤,嘴巴一撅,嫌弃地否定了好几个不入眼的租屋。
宋亚泽拖着沉重的书,个个厚如字典,可没这么轻松。小半天下来,洋装被汗水浸湿,肌肉酸痛,耐心早已被磨灭光。他习惯了节俭,便随便找了个干净宽敞的寄宿家庭,就要付钱入住。
徐寅良看他拿出皮夹,惊道:“你真的要住homestay?”
“我不想再找了,就这家吧。”宋亚泽劳累地点点头,搬着书本走路吃掉了他周身的力气。“两层楼,房主平时只住楼下。有四室一厅和阳台,饭也不用做,价格也便宜,我很满意。”
“我可不要同别人合住!”徐寅良小声嘟囔道。
“你可以租下隔壁那栋别墅,那里没人打扰你,就是租金高上两倍。”宋亚泽提议道。
房主是个和蔼瘦小的老太太,核桃皮般的脸上嵌着深陷的眼窝,银白的头发记载着沧桑年月。金融风暴让她的女儿待业在家,存款也随着银行的倒闭不知去向,她需要像宋亚泽这样的留洋生,养活她的家人。
宋亚泽将钞票塞到房主手里,算作半年的租费。徐寅良看见两人成交,鼻孔出气,甩起背包就去投奔隔壁的高价别墅了。
长呼一口气,用湿巾擦掉淌到下巴的汗水,宋亚泽拉起箱包就要往楼上走。房主太太却佝偻着身子,颤巍巍地伸出胳膊,要帮他提行李。
“温特夫人,您不用帮我提包,我自己来就可以。”宋亚泽拼凑出生硬的句子。他的哑巴英语过了六级,却连和老外正常对话都比较困难。
温特夫人耳朵不好,听到断断续续冒出的“don’t need”、“bag”、“myself”,居然传情达意,讪讪地收回手,和他一起上了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