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现在他早就坐拥一方,指点风云,然而在宁予辰的面前,苏长崎还总是会觉得自己是曾经那个无依无靠的小男孩,一无所有,惶惶不安,生怕被师兄抛弃。
大概在他的心目中,无论得到了多少东西,真正拥有的在意的,也都只有这一个人罢了。
或许他的眼神太过痛楚,两人对视了片刻之后,宁予辰神情中的戾气化为茫然,忽然伸手扶住额头,低声道:“我、我真的应该杀他吗?不、不对……他是谁?你又是谁?”
他说了两句,似乎是十分痛苦的样子,声音却越来越大:“报仇!我要报仇!我要——杀人!”
苏长崎心疼不已,什么都顾不得了,上前一把扶住宁予辰,将他护在怀里,低声道:“师兄?你清醒点,我在这里,我在这里陪着你呢……没事的。”
他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声音都颤了。原本看见苏长崎这么痛苦,祁宇应该感到痛快才是,然而没想到苏长崎这么大胆子,竟然明知道宁予辰现在神志尽失,极度危险,居然还敢接近他。
祁宇看着亲密无间的两个人,怒火上涌,反而大声笑了起来:“苏长崎,你这么想死,我还偏偏就要慢慢地耗!”
随着他话音出口,苏长崎突然后背发凉,本能地生出警戒之心,然而为时已晚,本来靠在他身上的宁予辰忽然猛地抬肘,重重击在他的胸口,苏长崎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身体向后飞出,摔在地上。
宁予辰大步走上去,抬腿又照着他狠踩一脚,苏长崎咳出一口血,勉强站起身来,连连躲闪,却说什么也不肯还手,大声道:“师兄!师兄!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
他的声音嘶哑,宁予辰却充耳不闻,混战之中,他突然一拳砸到了一棵大树的树干之上,那大树瞬间折断,上半部轰轰烈烈地倒在地上,尘土飞扬之中,更有一股黑气升起。
祁宇脸色一变,连忙快速击了两掌,宁予辰的动作顿时停了。
原来这树名叫“妖魂木”,树干中空,断裂的时候会散发出黑色气体,对人族的身体有腐蚀作用,对于妖族却无碍,没有六个时辰无法散去。
中间出了这么一个岔子,祁宇也不好在此逗留,好在只要有宁予辰在身边,他一点也不担心苏长崎会逃跑,一口气杀了他倒是没有意思了,于是第二次轻轻击掌,口中默念了什么。
宁予辰接到了命令,不再进攻,停下来看着苏长崎微微一笑,凑近了身子。
他的笑容让苏长崎似乎有些看到了自己所熟悉的那个人,心中一酸,便也没舍得躲开,任由宁予辰按上了他的胸口,轻轻在他耳边笑言:“今晚子时,我在越织山上等你。”
对方的五指隔着胸腔贴在他心脏的位置,苏长崎伸手想握,冷不防人已经被祁宇拽了过去。
“无论你对他再怎么魂牵梦萦,他都只可能是我的人。所以如今看见你的表情,我心里真的很高兴。”
祁宇轻笑一声:“别担心,我会待他很好的。”
说罢大笑,当先负手而去,宁予辰毫不犹豫,自动跟上。
苏长崎连忙追了上去,然而他刚刚追出几步,便觉得气海中内息一片翻涌,奇经八脉中分散的灵力隐隐有汇集之兆,竟然像是触及了进阶的关卡。
这原本是求也求不来的好事,然而苏长崎的心中却焦虑无比,丝毫无法勉强自己达到应有的空明之境,于是猛地运气,想要强行将自己汇集在一起的灵力打散。
然而他并没能阻止什么,反倒眼前一黑,似乎瞬间灵魂离体,进入了另外一个空间。
整个人仿佛漂浮在半空,又仿佛被包裹在温柔的流水里,水流涓涓地流过身体,却不能减轻半丝痛苦。身体仿佛一寸寸被打碎重组,连灵魂都无可避免地被撕裂,这样的折磨,只有二十年前在赤炎谷下融合妖族血脉的那一次可以堪比。
然而那一次,有一个人不离不弃,与自己紧紧相拥,而现在却是……
苏长崎一恸,在那一瞬间,对于生命的绝望和厌弃仿佛无可逃脱的黑暗,侵蚀了全部的神经,然而却总有那隐隐的一线天光,不离不弃地撕开微弱的缺口,照进他的心房。
遇强则须强,不能放手,不能服输,不能任由命运摆布……
昏昏沉沉中,黑暗中仿佛有无数纷乱的色块在跃动,旋转,闯入脑海,紧跟着碰撞在了一起,爆发出炫目的光亮,飞溅出来的火花如同锋锐无比的碎刃,将人割的遍体鳞伤。带血的残渣片片融合,铺展成一幅完整的画卷。
多少往事,多少心伤,多少起起落落无处安放的莫名情愫,一一归于原位。那首总是回响在耳机中的歌声,逼仄衣橱里一个滚烫的拥抱,一模一样的、带着帝国标识的军装,并肩守卫的夜色中,漫天碎钻似的群星……
莫远,宁予辰……
无数个浑浑噩噩的轮回之中,他失去了太多太多,但幸好,找回了自己的心。
霎时间身心通明,眼前大亮。
苏长崎站起身来,仰头,月至中天。
子时已至,虽然知道宁予辰已经被控制,他所说的一切话都是出于祁宇的授意,苏长崎还是毫不犹豫地御风而起,向着越织山赶了过去。
如此迫切地想要见到那个人,想要再一次好好看看他的脸。
然而今夜苏长崎注定要失望,因为在越织山顶峰负手而立的,唯有祁宇一人而已。
“他呢?”他不愿意废话。
祁宇回过头来,脸上本是微笑着的,却在接触到苏长崎的时候掠过一抹惊异:“你居然晋阶了?”
他有些恍然,带了几分嘲意道:“这倒是因祸得福,恭喜苏师弟了。”
苏长崎充耳不闻,重复了一遍:“小辰呢?”
祁宇因为他称呼的改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苏长崎所指何人,目光不期然又掠过苏长崎脖颈上的伤口,心中怒气勃发,冷笑道:“你盼着他来干什么?现在他已经不会站在你这边了,亲眼看见你伤了我,他恨你还来不及呢。”
苏长崎剑眉微蹙,却并未动怒:“你为何对我有这么大的怨气?”
不知道是不是祁宇的错觉,今夜的苏长崎似乎和往日有了些许微妙的不同——他似乎变得更加敏锐和冷静。如果说之前还稍稍有几分孩子气的话,那么现在,他倒真真切切像个成熟男子了。
抛下这个一闪而逝的念头,祁宇冷笑道:“好,好歹之前也是同门一场,你想知道,我就讲讲。”
“二十年前你们被困在赤炎谷的谷底,后来荡平整个山谷的是不是你?”
苏长崎道:“不错。”
祁宇道:“承认就好。那一日我看到了你于半空之中红色的狐形元神,你们妖族,便算是属于同一种类,元神的形态也各不相同,别人不可能与你相似,三十五年前我父母去世的时候,我看的清清楚楚,他们就是被你的元神吞噬的!你这个不伦不类的妖怪!”
苏长崎反思了一下,祁宇说的那个时期他的养父应该刚刚去世,自己成了街头的流浪儿,居无定所。也正是在这个时候,第一次显出了与普通人族不同的力量,他那时年纪小,不会控制,的确无意中伤过人……可是攻击力并不强,要说致死,那可就太看得起人了。
祁宇的话还没有说完:“……只恨我当时年幼,在我父母死时恰好有昌玄门的人在旁边,因此竟白白怀疑了他们这么多年,当我看到你的元神时,就已经知道自己全都想错了。不过幸好之前的布置也不算白费,反正我已在师兄的茶叶里加了蛊毒,正好可以借他的手来帮我报复妖族……”
苏长崎冷冷道:“所以你一直就在利用小辰!”
祁宇扬眉欣赏他的怒意,脸上一派坦然:“是又怎么样?那也全都是因为你,是你带他去泡那泉水的,也是你……自己连累了你的心上人。若不是你做了那样伤天害理的事,我又怎么会去利用他?哈,苏长崎,你现在心里是不是很难受?可惜了,师兄从小心里就只有我一个,若非如此,那蛊毒也不会收得如此奇效。就算你再怎么喜欢他,也没用。”
苏长崎没有开口,好像终于无话可说了,祁宇渐渐扬起嘴角,扯开了一个玩味的笑容:“不过你放心,我以后自然会替你好好地疼爱他的……”
他说了这四个字,突然觉得不对——苏长崎没有说话,目光看着的,却是自己的身后。
祁宇倏然心惊,猛地转过身去,双掌一错,蓄势待发,却发现宁予辰正负手当风,静静立在自己的身后,哂然道:“谁利用谁,可还不一定呢。你真的觉得,我会对你动心吗?”
宛若二月里一盆冷水兜头泼了下来,祁宇的脸色霎时苍白,脸上的笑容还没有褪尽便已冻结,整个人的神情看上去说不出的诡异扭曲:“你你、你怎会……我不是令你待在屋子里……”
他平时最是思维缜密,自认凡事算无遗策,然而宁予辰的突然出现实在让他太过震惊,思绪立刻大乱,头脑中一片茫然,还没有想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心跳就先一步的失了节奏。
而眼前之人与自己平素所见也是大为不同,宁予辰一身黑衣,腰悬佩剑,打扮的极是朴素简洁,一张俊美的脸上也是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的妆容,反倒更显得肌肤雪白,眉眼漆黑,更有一番天然的风流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