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非怔愣在那里,低着头沉默不语。
伸向桌案上酒壶的手摸了个空,柳还素笔走龙蛇,卷起刚完成的卷轴,才又和楚非说话,“你居然也有想喝酒的时候。”
“酒能消愁,我为友人痛饮此酒。”楚非只闻了一下酒气,已觉头晕目眩,琼浆入口,目光顿时没了焦距。
柳还素除了叹气还能做什么?哦,对了,还能把熊徒弟丢出去,“剑峰主可以为凌琛重伤吴令君,剑削玄机峰,你却什么都做不得。还太弱了啊。”
等到闭关潜修的赤霄出关,发现宝贝徒弟被人算计了,玄机峰大概连这一半都留存不下来了,该改名玄机谷了。
酒从来不可消愁,以那样的目的去喝酒,只会醉死迷途。
楚非不明白吗?他很明白,酒液入口的瞬间,灵力自动化解了酒气,他心底是并不愿醉的。即便两位峰主会动手料理心怀不轨之辈,即便他相信自己的好兄弟不会那么轻易死去,但是什么都不能做,未免太空虚了一点。
他往画卷上又添一笔,杀气凛然,“终有一日,笔下见金戈。”
然而正陷入昏迷之中的苏牧,是无法知晓几位好友以及冷冰冰的执法长老对他遇袭失踪一事做出了何等反应的,甚至于待他清醒了,也完全没有时间去想。
情况很糟糕,大概只比死在那里要好上一点点。不过不管怎么说,还是好上了那么一点不是吗?只要还活着,一切就有希望,哪怕他们将去往的是死灵之地。
所谓死灵之地,就是毫无灵气存在的空间,可以称得上传说中的凶地,而去往此处的途径,便是鲜少出现的空间裂隙。空间裂隙是可以人为创造的,只要到达炼虚之上的境界,领悟空间法则,抬手劈裂空间不是虚言,不过只是元婴期的话,在天生隐灵之阵中,大抵也能制造出来。
吴越设计苏牧的地方应当是个天生的隐灵阵,迷阵范围内打破天去,外边都不能察觉灵力波动,正是这个缘故,苏牧想引人注意来求救都不成,当然同样因此,才触发空间变动,赢得一线生机。
“好了,至少眼下的死劫过去了。”苏牧艰难地咽下凌琛喂至嘴边的丹药,感受着体内两股药力同时渗入肌理,修补着他几近残破的身躯。
凌琛的形象不算太好,也没有那么糟,伤口都打理过了,也自己服用了丹药,没再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现下眼里也亮起了光,“我信你,还好,你没有骗我。”
苏牧躺在叶舟之中,神识不往外探都知道,外面还是一片虚空,只想着是这四处都有风险却有充沛灵气的空间通道好一点,还是不知何时会到达的目的地,没有丝毫灵气存在的死灵之地更好。
无论答案是哪个,都无法改变结局,他感受着慢慢涨满丹田,又逐渐泄露出去的灵力,抬手摸了摸凌琛的脑袋,“伤的重了点,死不了的。你这样,我真的出了……”
“好了,我不说了。”苏牧差点被凌琛的目光吓住。
背负一个人的生命实在太沉重了,苏牧想,他真心待一个人好,不是把自己想到的好处都交给他,而是给他想要的。
苏牧喘了口气,笑道:“他们真该庆幸我发现了这个裂隙,不然两个金丹一并自爆了,他们活的下来?”
所以如果没有后路可退,就一起赴死吗?凌琛下意识地握紧苏牧的手,紧得要碾碎他的手骨,“师兄不会丢下我?”
“你信我。”有一瞬间,苏牧想到的是好死不如赖活着,想要告诉凌琛活下去为他报仇,但他还想到了耀州城郊对他诉尽不安愤懑的少年,何妨同生共死?
虚空之中仿佛没有时间流逝,苏牧一直在尽力修补自己破损的经脉,凤凰草的药力彻底激发完全,他的伤得养着,但好在不会留下隐患。
这期间凌琛一直握着他的手不放,累极了陷入昏眠亦是一样。西来和小初同样受了伤,服过灵药后都躲进了灵兽袋,又便于疗伤又节省空间——叶舟此时的形态太小,多了一只猫一只狗,就显得拥挤了。
无尽的昏暗终于可见尽头,而一直被警惕着的危机也到底是出现了。空间之力急剧扭曲起来,搅动着周围的灵力,形成一股危险的风暴,叫嚣着要搅碎风雨中的小舟。
弯曲手指掐出几个指诀,叶舟又一次缩小,像是卷曲的叶片,把两个人包裹在一起。这种时候,隔着衣服传来的温热触感很容易令人感到安心,苏牧能调动的灵力极少,却仍暂且放下伤势,全力灌注到叶舟的控制中枢,一道流光覆盖在碧色小舟之上,成败在此一举。
“准备好了?”
“可以。”凌琛握紧墨剑,吸纳过剑主精血的灵剑上残余着血气,他还不放心,单手覆在剑刃上,用力地握住,轻轻划过之后,左手已然血肉模糊。
仿佛天光乍破,修士无惧黑暗,在没有光亮的地方也视物如常,但是谁不喜欢柳暗花明的好风光呢?
苏牧闭着眼,摸索出药丸就往嘴里扔,吃到第十颗的时候,身上力气慢慢回来了,他数了数存货,再次为自己拜了个好师父庆幸。像是不要钱一样塞满储物袋的各色灵丹,还有花了大价钱定制的叶舟,都是保命的好东西。
“小琛,我们先……”苏牧话说了一半,又默默了咽回去,往四周一看,破旧的门扉和漏过几缕日光的屋顶,空荡荡的屋子里只见阳光映出细微的灰尘飞舞,而凌琛不在。
每次睁开眼都能瞧见的人不在,先于对陌生环境的警惕而出现的,是难以言喻的失落。
“公子醒了?先喝药吧。”一身葛布衣裳,也遮不住出水芙蓉一般的清丽,一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姑娘推开门,单手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瞧见苏牧睁开眼,就腼腆地笑了一笑,“我采了些补血的药材熬作一锅,应该有用的。”
苏牧坐起身,目光落在那姑娘微红的指尖上,当即先伸手接过了那药碗,嗅了嗅药味面色不免露出些许古怪来——当归、川穹、白芍药、熟地黄,虽然配比和熬制上有纰漏,但也能轻易看出这的确算是个好方子,补血和血,还有……调经化瘀,此方名为四物汤,是“妇科第一方”。
知道死灵之地不会有灵药,但是他在凡俗界,也从没看过有人这样开药的。
“在下苏牧,谢过姑娘救命之恩。”苏牧就这么端着药碗,暂时没有去喝的意思。明知不可能,他还是开口问了,“不知姑娘在救回我时,可有见过……一个白衣剑客?长得很是俊美……只是看上去性子冷一些,剑是通体墨色的。”
那美貌少女微微一笑,咬了一下唇,“比苏公子还俊美?”
苏牧毫不犹豫地点头,亲儿砸……不,亲师弟,怎么夸都没错!
“可惜我未能得见。”她嘴角微微翘起,看上去娇俏可人,“我是顾玉竹。”
姓顾,天然地就令苏牧生出些许好感,何况又对他有恩。他念及屋内的破旧情况,从储物袋底翻出几枚上回去凡俗界多出的银锭子放在床榻边,“药名玉竹,又作葳蕤,葳蕤自生光,好名字。”
顾玉竹看见银钱就抿紧了唇,“我不要你的钱。”
苏牧叹了口气,“救命之恩我已还不完了,又要借住两日,还费了你的药,怎好不付租金和药费?诊费也是要给的。”
“我……”顾玉竹脸上涌起红晕,显然是不好意思,又鼓足了勇气问,“苏公子你是不是懂药?”
话已开口,她不再犹豫,继续说了下去,“你端着药不喝,是不是我开错了药?你还知道我名字是药材名,还有,你随身锦囊装的大概是药丸子,醒来后服用了脸色才比之前好……我……你教我一些,就当还了恩情,两清了。”
一口气说完了一大段话,顾玉竹方觉唐突,更知自己在狭恩求报,可她痴迷医术,错过此次,又可能再无机会学习,平生夙愿更不知如何能偿。
可是即便如此,这样做也令她羞愧极了。在苏牧温和的目光下,她手足无措,慌忙地退了两步,想要离开,“我……当我胡言吧。但是哪怕只是一个方子,告诉我我这回的药错在哪里行吗?”
苏牧无奈地看着这个小姑娘,“我只怕我所知不够精深,只是看了几本医书,不敢为人师。”
他记性很好,尤其在经过几次洗髓之后,少年时闲来无事翻过医书,也有沉迷医家的友人,对各色药方略知一二,然而入了修真界,灵药药性不同,丹方更是奇妙,以前学的用不上了,只能丢在角落里。而死灵之地,是一个更彻底的,没有任何仙迹的凡俗界,所以知识倒能通用了。
顾玉竹瞪圆了眼,兴奋极了,简直恨不得原地蹦两下表达喜悦,不过她已经不是小姑娘了,只是敛衽拜下去,“此生定不负君恩!”
苏牧又想要叹气了,他想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就从欠债的变成了大债主了?
第47章 汪汪
心志坚定之人,一旦认定一件事情,那是很难被人劝服扭转的,而顾玉竹就是一个心志极其坚定的人。
一个姑娘家,孤身一人住在这样偏远的山林边上,就为了她那宝贝似的药田,还有山林子里的草药,凭借着祖上传下的几本医书,便想钻研透彻医术,怎么会不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