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的是,心中几经挣扎过后,睁眼开口之前,飞舟轻轻一震,却是停了下来,而君墨辞也已站起身,看向徐徐打开的舱门,沉声说道:“到了。”
面上闪过一抹着恼的薄红,钟离晴很快收敛起神色,不再看她,而是随着诸人一道走下飞舟。
姜族的驻地却与同为上古八姓的妘族不同,放眼望去,诸人身处一座宽阔的山谷之中,三面环山,一面邻水——那邻水之处却是一道瀑布,接着一潭深不见底的碧色池水,水幕倾坠成一道天然的水帘,砸入水中溅起晶莹剔透的水花,隆隆声竟宛如雷鸣般震耳欲聋。
而姜族的住所,便在这山谷之中偌大的平原上——屋舍俨然,阡陌交通,如同世外桃源一般,与衰颓难掩的妘族不同,姜族处处都显得生机勃发,气运绵长。
不愧是阿娘的母族,果真非同凡响。
钟离晴心中暗赞一声,跟着使团诸人走向村落屋舍前人头攒动的广场,目光在人群中逡巡着,虽说早有预料并不能一下子就找到想见的人,到底还是有几分失落。
“诸位使者远道而来,委实受累了,敝族简陋,还望诸位见谅。”当先迎上来的四人,三男一女,开口的却是那女子。
循着那温煦中又带着三分爽利的声线望去,钟离晴眸光一定,却立即低下了头,生怕教人发现了自己的失态——那女子穿着一袭再简单不过的素白裙衫,身无缀饰却难掩气度,乌发如缎,眉目如画;仔细看去,那眼尾稍稍上挑,眼角的一颗泪痣匀出一丝妩媚风流,嫣红的薄唇又勾现几分凌厉果决,单论相貌,不纠神韵,竟与阿娘有些相似!
“族长客气了,合该是我等打扰。”蔺云兮笑着与她见了礼,面上的神色倒是比见到前头几家的家主更真诚了些——想来这位姜族的族长,可不简单。
“姜族现任族长,姜令娆,性子狠戾,手段强硬,自她接任族长之位,晞城的声势便扩大了七成,而姜族也稳压另外三族一头,更隐隐有问鼎八大家族之势,纵使三殿也对她颇有忌惮。”钟离晴正好奇那女子的身份,君墨辞的声音便在识海中响起。
倏然转过头去,那人却似无所觉般负手侧立,眺望着远处的瀑布,好像传音于她的另有其人。
钟离晴弯了弯唇,很快收回目光,凝神于识海,回忆着那直抵识海的声音传递的灵力波动,也学着那方法回了一道神识,装作不在意地问道:“现任族长?那之前呢?”
其实钟离晴最想做的,却是扯着君墨辞的领子,逼问她有关姜令娴的一切,而非这般旁敲侧击,迂回曲折地试探。
索性对方也顺了她的意,回答道:“姜族嫡支一脉,育有两女一子,长女姜令娴,次女姜令娆,幼子姜亦轲——上古八姓,皆是以女为尊——原该是由姜令娴继任族长之位,只是她接了星辰殿的殿主一职,便将族长之位交给了姜令娆。”
——星辰殿主,竟是阿娘?
那照这么说,岑北卿口中的师尊,也就是阿娘了?
这一下,许多巧合便能串上了。
“那姜令娆身后的又是谁?”姜令娆身后最年轻的男子,却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姜怀安,不知道他是否也教君墨辞消去了记忆,忘了自己的身份;而另外两个,她并没见过,只是随口一问。
君墨辞也没多想,尽心解答道:“那三人,由左往右数,分别是姜亦轲,长老姜亦辙,旁支的子弟姜怀安。”
“那姜怀昌是姜令娆的孩子么?”钟离晴又小心地打量了几眼姜令娆——她与阿娘颇为相像,只是眉眼更美艳三分,而那气质却也更冷上数倍,与她炽艳如火的外表相差甚远,与阿娘的温润淡雅更是天差地别——难以想象她的孩子是什么模样。
“姜令娆至今未结道侣,不曾生育——姜怀昌是姜亦轲的嫡子,若是姜令娆无后,姜族又没有旁的出息的女儿,姜怀昌便是最有资格继承族长之位的后辈。”君墨辞的声线中,竟能听出淡淡的嘲讽之意,可见她也对姜怀昌那厮颇有微词。
“姜令娴呢?她也……没有孩子么?”钟离晴忍不住问道,“她不是星辰殿主么?如今又身在何方?”
“三十年前,姜令娴便消失了,杳无音讯——传言她怀了身孕,只是,没人知道事实真相,姜族也讳莫如深,就连岑北卿也占不出她的下落……有一点可以肯定,若是姜令娴真的诞有孩子,无论男女,都是姜怀昌最有力的竞争者,族长之位,怕是难说。”
“原来如此……”钟离晴点了点头,却没有再追问更多——潜意识里,她并不想教君墨辞知道自己与姜族乃至妘族的关系;而反过来,她自己却想知道君墨辞的一切,更介意对方什么都不肯告诉她,不得不说是一件极为矛盾的事。
“昌儿?这孩子怎么了?”这时,被仆从抬回来的姜三终于暴露在姜族诸人面前,有好奇的,有嗤笑的,自然也有震怒担忧的,只是从姜族族人不同的表现可知,姜族中对于姜三看不顺眼的人也不在少数。
“昌儿!是谁伤了我的昌儿?”姜亦轲快步走到仍旧陷入昏迷的姜怀昌身边,指尖点在他眉心,似是要以灵力侵入识海,探察他的情况。
钟离晴勾了勾唇,眼中划过一抹嘲讽——姜三中的迷药,极为稀有,知道的人也少之又少,即便这姜亦轲神通广大,也不是那么好救的。
姜亦轲的动作十分小心,只是逸散出微不可察的一丝灵力便收了回来——若是有一点疏忽大意,便极有可能摧毁姜怀昌的识海,纵使侥幸留得一命,也会变成无知无觉的废物,只有那些为了刑讯逼问不择手段之辈才会不计后果,强行侵入别人的识海搜寻记忆。
而在整个修真界,这种残忍的手段向来为人所唾弃,不到万不得已,或是当着旁人的面,甚少有修士会这么做,一是损耗修为,二是染了业报,于渡劫时又添一重心魔,得不偿失。
看着姜亦轲憋屈的脸色便晓得他也束手无策,钟离晴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昌儿!”在姜亦轲慎重地查探时,又从人群中奔出一个美貌的妇人,梨花带泪地扑在姜怀昌身边,哀声哭号着,“我苦命的孩子……”
“噤声!使节面前,成何体统!”姜亦轲冷声呵斥住那妇人,转头却朝着蔺云兮行了一礼,一脸沉痛地问道,“不知少殿主可否告知,小儿是被何人所伤?缘何昏迷不醒?”
“长老莫急,三公子是在谈家时误中了迷障,并无大碍,只消得三五日光景便能醒来……”蔺云兮尴尬地笑了笑,却只能硬着头皮掰扯着连她自己都不信的谎话。
听她胡乱保证,钟离晴不由冷笑——姜三什么时候醒,还要看自己的心情。
说不准,这厮就醒不过来了呢……
姜亦轲却是个人精,如何不知此事蹊跷?
他自然不愿得罪三殿的势力,这一番作态虽则也是替爱子抱不平,也有卖三殿一个人情的意思——若是能得到三殿的支持,他这一脉压倒姜令娆,夺下族长之位的成算又多了几分。
姜令娆自然也是看出了他的谋算,不动声色地将他挤开,招呼蔺云兮诸人:“已为诸位安排休息之所,少殿主且随我来,若有什么需要,只管与侍从提,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蔺云兮也不耐烦与姜亦辙虚与委蛇,既然姜令娆给出了台阶,她也自然就坡下驴,装作没有看见姜亦辙僵硬的面色,随着姜令娆走开了。
“……只一点,那瀑布水帘之后,乃是本族的禁地,关押着穷凶极恶的囚徒,诸位莫要误入,触动禁制事小,教那些囚犯为祸却是姜族的罪过了——切记、切记。”最后,姜令娆又郑重其事地对着所有人叮嘱道。
她的神色极为严肃,却不知有多少人将她的告诫放在心上了。
待在姜族安排的屋子里,好容易耐着性子候到了夜色倾泻。
钟离晴悄悄潜出了居所,朝着姜族族人的驻地掠去,打算找姜六郎询问阿娘所在,若是他死活不肯说,她也只能去寻姜三的晦气了——若可以,她也不想走到使用搜魂术的地步。
正小心翼翼地放出神识搜寻姜六郎时,却见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从一间屋子里闪身出来,定睛一看,不是那姜令娆又是谁?
钟离晴忽而想起姜怀安曾与她说起过,姜令娆也是为数不多知道阿娘所在的人,若是去问她,能不能得到答案呢?
——直觉上,钟离晴认为跟着这位姜族族长,或许能查到些什么。
还没来得及分析双方之间巨大的修为差距,而若是被发现了后该怎么逃跑,被抓住了又该以什么借口推脱,双腿却像是有自己的意识,已经缀了上去——幸好她的隐身之能与以前不可同日而语,想来也没那么容易被发现。
打定主意,钟离晴便跟上了姜令娆。
对方身形极快,行踪轻缈,仿佛也不愿教人发现似的,因着她对地形熟悉,又很好地敛息隐藏,一路上避过了好几拨巡夜的值守与路过的侍从,倒是差点将钟离晴甩开。
有惊无险地跟着她又走了一会儿,却见她出了连成片的居所,径自朝着白日里被她引为“禁地”警告旁人慎入的地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