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过是偷了一样东西。”岁栖白淡淡道,“总归罪不至死,你难道要我眼睁睁看你去自寻死路吗?哪怕你另有目的,我也会与你提起此事。至于怪不怪你,早先也许有些,如今也全都没了,你不必在意。”
他果然心中还是记着的,自己当初在蛇窟说是为他而来这句话。
“你虽说不怪我,可你的语气听起来,却像是‘我怪你怪的要死,恨你恨得要命’,我实在听不出哪怕一点儿不必在意的意思。”荀玉卿苦笑道,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就瞧见岁栖白瞪大了眼睛看他,好似是在看什么珍稀动物一样。
想来他这一辈子,都没有遇上敢这么与他胡搅蛮缠的人。
“你是正人君子,我是卑鄙小人。”荀玉卿淡淡的,极快说道:“你还是先顾好自己吧,我活也好,死也罢,都不关你的事情。反正我救你,只不过是心血来潮,我来此的目的,跟你没有分毫关系。”
他就这样静静的看了一会儿岁栖白,嘴唇微微动了动,苦涩道:“岁栖白,我们二人若是从来没有见过面,那可该有多好,我何以为你牵肠挂肚至今。好端端的,还要委屈自己来看你的脸色。若非我知道自己只是犯了一件小事,偷了样东西,还当是我杀了人家满门的大罪孽。
这话说得满腹怨气,倒好似是岁栖白小气的不是,说是抱怨也可,说是委屈也成,只是听着味道不对,岁栖白听得神情古怪,只觉得荀玉卿此话说来,好似饱含着他自己也全然不知道感情。
为你牵肠挂肚,为你委屈自己……
这话听起来,倒像是等久了约会的女郎与情郎撒娇的话语,总之无论如何,不适合出现在两个男人身上,尤其是不适合出现在荀玉卿对岁栖白说话的情况下。荀玉卿显然也觉察到了自己话语之中的不对味,但此时此刻,骑虎难下,也只好假装不知了。
“你且在这儿逍遥快活吧。”荀玉卿故意岔开话题道,“反正被柳剑秋捆在这里,日日听他说些你侬我侬的情话,倒还不如落在我手里,你的价值还要更高一些,我拿你去岁寒山庄换银子,你也早有自由,不必与你的青梅竹马天天柔肠百转。”
荀玉卿发誓自己真的只是想调侃两句,可是话是一出口就打了转,反倒变得自己好似拈酸吃醋了起来,话更不对味了。
岁栖白的神情看起来更加古怪了,就好像是看着荀玉卿活吞了一只青蛙那样的古怪跟微妙。荀玉卿反应极快,当即对他怒目而视,冷冷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我与你说话你拿耳朵听就是了!”
这已是强词夺理了。
今日也不知道是犯了哪家的太岁,说出来的话好似无论如何都不大对劲的很,荀玉卿说完这句话,干脆就把嘴巴紧紧的闭上了,一句话也不说。他打梁上落了下来,解下塞在腰间的白纱,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过身瞧了瞧岁栖白的伤势。
看了半晌,也只知他胸口受了重伤,眉宇之间仍是困兽般的狠厉与警惕,眼下微微有些泛青,可见他这几日精神紧绷的很,并未休息好。
“你好好休息。”荀玉卿缓缓道,“瘦了就不值钱了。”
荀玉卿的手轻轻落在了被褥上,扶着岁栖白的脖子,一手压着他的肩膀,叫他安然的躺了下去。岁栖白并没有反抗,他看着荀玉卿为他掖了掖被子,就好像是个刚过门的新媳妇,手脚勤快,温柔体贴的很。
“你……”
岁栖白的声音微微一顿,他看见荀玉卿的表情,对方看起来依旧温顺恭谦,但眸中闪着冷光,好似下意识掖着被子的手就要掐到自己的喉咙上来。
那两个字打舌尖一挑,吞了下去,岁栖白叹气道:“你小心些,我等你。”
荀玉卿这才微微笑了起来。
第81章 番外
岁栖白番外——涤罪
这世上,大概很少人会有这样的经历。本当喜悦欢欣的生辰,却同时也是母亲的忌日。
岁栖白从未见过他的母亲,自然不觉有何等的伤心,更何况他对生辰并无太多的期待,因而每到生辰,面对别人怜爱同情——甚至是祖父叹息与沉重的目光,他的心中始终是有些无奈的。
祖父岁轩光对他寄予厚望,兼之岁栖白又是唯一的孙子,既少不了体贴入微的关怀,自也少不了严苛要求。
祖父虽对岁栖白严格,但他的父亲却大有不同,岁栖白的父亲岁寒山是个风流诙谐的男人,好舞文弄墨,对武家的事倒不太上心,也不太喜欢岁轩光的教法。依他来看,人生活得自在快乐才最重要,小小一个孩子,每日皱着眉头,忧国忧民,哪来那么多天下大事好想。
单因岁栖白日后是否继承岁寒山庄此事,他就见祖父与父亲吵过不下数十回。
其实岁栖白自己倒并不太在意,他明白祖父对他的期盼,也觉得日后行侠仗义没有什么不好,更何况,岁寒山虽要他自由自在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可事实上岁栖白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寻常男孩子喜欢的风筝木马,泥人滚灯,他也未曾感觉有过什么趣味,父亲出外带来的小布老虎跟各色口哨,他也不觉得比练剑更有趣。
大人真是奇怪。
年幼的岁栖白偶尔会想,明明父亲也选择对祖父妥协,接任了岁寒山庄,这许多年来也没有怠慢过,又何必为自己是否要担起这份重任与荣耀而不肯退步。
后来他长大了才明白,人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无奈,也会为各种各样的事而妥协。
但这其中,是半分不由人的。
岁寒山庄原先并不叫岁寒山庄,而叫做岁家庄,后来在岁栖白五岁那年,改成了岁寒山庄。
岁栖白五岁那年发生了很多事情。
比如说他遇见了柳剑秋,又比如说,他得知了生母的些许消息。
大人好似总是如此,总以为小孩子什么都不清楚,因此便肆无忌惮的嚼着口舌,没什么恶意,但透着事不关己的冷漠。
岁栖白因此便知道他的母亲是个极普通的农家女子,曾叫岁寒山救过性命,她一人孤苦无依,便以身相许,而岁寒山又叫家中催婚逼亲的紧,无意什么麻烦的名媛闺秀,二人因此成了亲。
不是什么九天下凡来的仙女,也不是什么神秘莫测又武功高强的江湖侠女,只是大字不识得一个,朴素老实的平凡女子。
岁寒山虽不爱她,却给足了尊重跟关心,两人倒也和美。
其实岁栖白那时候不过五岁,并不懂什么情爱,便以为天下夫妻大多都是如此,相敬如宾,寡淡和气。
直到他遇见了柳剑秋。
遇见柳剑秋是在秋季,岁栖白从山头看下去,下方有一片枫叶林,日落西山时夜风一吹,就好似团团燃烧的火焰在空中飞舞。
柳剑秋在那些火焰里走了出来。
五岁的柳剑秋长得粉雕玉琢,脸蛋红扑扑的,像是年画里走出来的小姑娘,跟眉目里都刻着稚气跟锐利的岁栖白全然不同。
柳老爷曾经帮过岁寒山一把,他如今遭了劫难,便带着妻儿来岁寒山庄暂居几日。
岁栖白还记得抱着柳剑秋的那个女人高个而有些清瘦,蜜色的皮肤,眼睛大得出奇,长长的睫毛,只是看起来不像个中原人,层层包裹的衣裙在她身上有些怪诞。
那个女人像是一只受惊的兔子,她搂着柳剑秋像是抱着箱珍宝,又下意识的藏在柳老爷身后,好似那是什么极高大的屏障,极温暖的被褥,能阻拦风霜雨露,为她挡去一切灾难。
柳剑秋无疑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孩子,岁寒山买得那些玩具,他几乎都能玩个来回,并且能够给予大人极惊喜的,极稚气可爱的懵懂反应。相较于从小就如同僵尸一般无悲无喜的岁栖白,山庄里的女弟子更喜欢柳剑秋一些。
寻常小孩子或许会觉得柳剑秋夺走了属于自己的目光,有些讨人厌,但岁栖白从未这么想过。
当柳剑秋捧着一荷叶的炒莲子小心翼翼的走到他面前时,他只是慢吞吞的想:这就是父亲说的朋友吗?
最后岁栖白只记得莲子很甜,甜得几乎有些泛苦。
后来柳家夫妻还是死了,剩下柳剑秋一人孤苦留在世间,岁轩光便找了位老友收留他,那时两人已有十来岁了,分隔两地后仍时常鸿雁传书,感情颇为亲密。
男孩长到十来岁,差不多朦朦胧胧的,情窦初开,已对男女之情有了些许极模糊的概念,又不好同长辈说个清楚分明,便私下悄悄的,两个熟识的少年说一说。
那时岁栖白已经知道,这世上的夫妻,除了相敬如宾,还有甜蜜美满,更有爱而生憎的。而山庄里生出情爱的痴男怨女,也常有蜜里调油,生气撒娇的情况出现,他有时远远瞧见了,也无甚感觉,这反而让他更坚定了爱剑之心。
岁轩光与岁寒山的争斗,也在岁栖白选择涤罪后停止,年长的老人大获全胜,得意洋洋的像个顽童。
岁栖白已不知父亲那时候看向自己的目光是欣慰还是悲伤,他只知道握住涤罪的那一刻起,他整个人仿佛都随之沉重了起来。
最终岁寒山还是跟岁栖白说了些话,他说:你这孩子从小就很聪明,你选择涤罪,继承你祖父跟爹爹的名声,以后的路怕是要走得很辛苦。你记住,咱们家的名声,并不是什么极大的权力,反而是极重的负担,正因江湖上的英雄好汉相信你,你更不可以做错哪怕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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