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焕恨不得将脑袋钻到地缝里去,他看着那双绣着龙纹的鞋子移到自己跟前,莫说声音,连五脏六腑都颤抖起来,他只能不停地重复今夜已被他念叨许久的两个字:“父皇……”
萧世显异常平静,将先前对着萧焕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萧焕面如死灰,就在那一刻,他的身后响起了一道令人意想不到的声音:“一人做事一人当,大哥不必犹豫,我受得起。”
包括萧炎和刘慕辰在内的一众人纷纷转头,只见萧焕身后有一人直起身来,红印诡笑,震得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四弟……”萧焕看着老神在在的萧允,脸上的惊愕不加掩饰。
萧世显看着萧允,眉头紧蹙:“你刚才说什么?”
萧允起身朝萧世显走去,他的步子很慢,仿佛只是在庭院里赏花,可不知为何,刘慕辰偏生从里头感受到了一股无以复加的沉重,仿佛他每走一步,从灵魂深处透出的决绝之意就能将这金銮殿下垒了上百年的地基给粉碎殆尽……
他停在萧世显面前,抬着那双满是笑意的眼睛与其四目相对。
萧世显愣住了,他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素来介意容貌,平日里与他说话总是垂着头,生怕脸上的红印多被他瞧见一分,像如今这样,父子俩坦坦荡荡注视彼此,自萧允出生以来,似乎还是头一回。
他掀开衣袍下摆,屈膝而跪,额头扣在冰冷的地上,萧允道:“纵容吴策等人贪污行贿,致使上万将士殒命前线,此间种种,实乃儿臣与潘丞相密谋而为,请父皇明鉴!此事与太子无关!”
众人睁大眼睛,仿佛听见了什么惊天之言。
萧焕抖得更厉害了,这回却不是害怕,他的目光牢牢地锁在萧允的背上,双眼通红,仿佛要将他看出一个洞来。
萧世显面色如冰,沉声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萧允面不改色:“父皇若是不信,可以将那些收押的官员一一拷打,都是些见钱眼开的贼子,想必牙关也不紧,要他们抖出儿臣,不过一时半会儿的事。”
刘慕辰和萧炎对视一眼,饶是他们百般筹谋,也没想到会突然横出这么一桩事来。
长眼睛的都知道那些见不得人的事都是太子暗中指使,萧允忽然来这么一出算怎么回事?给萧焕当替罪羊?
刘慕辰第一反应便是萧焕拿着萧允的某个把柄逼他去认罪,然而等到他瞧见萧焕脸上那同样难以置信的表情后,身体忽然凉了下来。
萧允是……自愿的?
“你以为你替他担了罪,朕就会放过他么?!”萧世显冷笑一声,显然对于萧允的行为并不买账。
萧允笃定了心意,自然也不会对萧世显买账,他淡淡道:“儿臣说了,父皇若是不信,大可将那些官员一一拷打。”
萧世显怒极反笑:“事前窜供,你当打出来,朕就会相信吗?”
“父皇为何不信?”萧允反问,语气颇有些咄咄逼人,生怕萧世显不治他的罪一般:“儿臣与太子早在许久之前就暗生罅隙,父皇英明神武,不会不知,儿臣多次拉拢太子亲信,就连潘丞相……”
萧允深深地看了眼潘煦,后者面无表情,仿佛四周的一切都无法传入他的耳中。
萧允回过头,接着道:“就连潘丞相都将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嫁给了儿臣,即便如此,父皇还是不信吗?”
刘慕辰睁大眼睛,脑中走马观花,一时想起了许多被他忽略的事。
两年前在桥头,萧允为了那青梵少年与萧焕大打出手;一年前寻玉楼中,他又为了一个不起眼的伶人激怒萧焕,后来在丞相府里,又当着众人的面甩萧焕脸色……
明明当初面对被禁足的萧焕,他可以凭一己之力以秋猎的名义替他拉拢势力,却又为何忽然性情大变,与萧焕冷眼相对?
难道在两年前,萧允就料到会有今日?
刘慕辰盯着萧允的背影,脑中闪过千万种念头。
萧世显负在身后的手暗暗握紧,他冷冷地望了眼在一旁不知所措的萧焕,对萧允沉声道:“你这么出息,你母妃若是还在世,只怕欣慰得很。”
刘慕辰微微一愣,他记得那夜在丞相府中,萧允似乎提到过,他母亲受辱而终一事,与潘煦还有萧焕的生母德妃有着脱不开得关系。
看萧世显如今的反应,想必也对当年的真相了如指掌,所以这是在提醒他,不要随便替仇人的儿子出头?
刘慕辰心生感叹,看似貌丑不受待见,但萧世显对萧允这个儿子还是有几分怜爱之意的。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萧允听到这番话后,非但没有一丝犹疑,脸上视死如归的笑容反而更深,他双臂伏地,对着萧世显扣了一个重重的响头:“儿臣罪无可恕,请父皇降罪!”
那掷地有声的一句话当头敲下,金銮殿内再掀暗潮,萧炎在刘慕辰耳畔轻笑一声,那声音里带着几丝无奈与苦叹:“还记得当日我在御风林对你说过的话吗?”
刘慕辰愣了愣,萧炎握紧他的手,目光头一回正正地落在萧允身上:“我四哥生来貌丑,自幼只有太子待他最好……”
作者有话要说: _(:з」∠)_本文首次4000 ,合影留念-0-
第69章 12.23|
永安五十七年末,四皇子萧允勾结丞相潘煦、兵部尚书吴策等朝中要臣欺上行贿,致使军器滥制,上万将士死于蛮夷刀下,皇强震怒,涉案一众人等革去官职,念潘煦两朝元老,不予严惩,其余涉案官员及家人流放北疆,永世不得再入上京。
“四皇子萧允……”萧世显站在皇座前,他深深地看了眼萧允,沉声道:“削其爵位,贬为庶人,囚于宗祠,终其一生不得踏出半步。”
话音落下,萧世显负在背后的牢牢握紧,指甲几乎要陷进皮肉里。
该打的已打,该骂的已骂,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奈何这位四皇子心如磐石,无论如何威逼利诱,终不肯松口半分。
众人望着他竖得直挺挺的脊背,心中连连发出叹息,往日暗地里讽他貌丑心恶的人更是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萧允扬了扬唇角,他对着背对他的萧世显深深一拜,脸上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淡然:“谢父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萧世显阖目,他旋身转回后殿,只留下一个明黄色的背影,带着刘慕辰从未见过的沧桑与疲惫。
萧允在原地跪了许久,百官一一退去,殿内一时只余寥寥几人。没有萧世显的命令,自然不会有人上来押解萧允,事实上,也没有那个必要。
膝盖渐渐酸麻,萧允仿佛将自己的一生都给回忆完了,他从地上缓缓站起,脚底一个踉跄,恰在这时,有一只手从旁边轻轻托了他一下。
萧允侧首,就见萧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这倒是稀奇。”萧允轻笑:“以往我给七弟使绊子,七弟尚且能笑脸相迎,如今我不过一介庶人,七弟反倒较真起来。”
萧炎淡淡道:“四哥坏了我的好事,要我如何不较真?”
萧允但笑不语,视线又落到刘慕辰身上,后者同样是一副寡淡的模样,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萧允,仿佛想将他的心挖出来瞧个仔细。
萧允哈哈一笑:“从前你见了我,都是一副活见鬼的倒霉样,如今却能正眼瞧上几回,确也不容易。”
刘慕辰蹙眉,正要说些什么,忽见萧允神色骤变,他的目光越过萧炎的肩膀,静静地投向远处。
萧焕站在金銮殿的另一头,与萧允相隔不过几丈,却仿佛有千山万水横贯其中,两人深深地望着对方,却无一人挪动分毫。
良久,萧允那张生着红印的脸忽然浮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刘慕辰神思恍惚,只觉那笑容是他从未见过的柔和。
“值得么?”刘慕辰看着萧焕决绝而去的身影,忍不住轻叹。
萧允望着门外似乎永无止尽的黑暗,但笑不语。
“四皇子今日的壮举,老夫记在心里了。”潘煦起身,笑声中透出一丝让人心颤的癫狂。
萧允面不改色:“丞相大人的掌上明珠还在我手里,望大人好自珍重。”
潘煦脸色骤沉,却又很快恢复常态:“老夫已非丞相。可叹四皇子手足情深,老夫却是家门不幸,竟出了此等不肖子孙。”
葛峰正想上前搀扶潘煦,听到这话微微一顿,最终还是将双手托了上去,他沉声道:“孙儿不能对不起那些枉死的将士。”
潘煦冷哼一声,他甩开葛峰的手,怒目圆真道:“有其父必有其子!”
葛峰僵在原地,整个人仿佛被打了桩一般,连着手里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潘煦熟视无睹,他整了整那乱作一团的朝服,仿佛只有那衣裳永远不会背叛他。
他慢慢挪动脚步,身影蹒跚,在葛峰复杂的目光中走出金銮殿,一阵冷风刮过,他却非要挺直身体,将那为数不多的温暖通通驱除体外……
“王爷,刘大人。”内监从后殿转出,见萧炎和刘慕辰还在,不由面露喜色:“皇上请二位去御书房。”
萧炎点点头,自然而然地拉起刘慕辰的手,后者神思紊乱,仍由他将自己往后殿拖,直到萧允和葛峰孤零零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