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没有关系,她……”长生忽然顿住,后槽牙紧了紧,语调降了下来,“……她是妖尊的女儿,若是死了,妖界必要找仙界麻烦。如果是别人害的,我才不管,却恰是我害成这样的,我只是不愿把自己惹的事儿丢给别人来处理。”
洛水神君插嘴道:“王母,您就帮她救救吧,这好几万年来,咱甚么时候见长生这么低声下气过?就冲着她今儿求你的份儿上,您也上上心。”
西王母哂笑:“瞧你说的,好像是我故意不救似的。可这确实是没法子救,你看看,她若年长一些、修为厚实一些还好,你瞅她,左右不过几百岁,年纪这般幼小,身子骨正薄弱,那钉子一拔,三魂七魄当即消散,连去阴司抢人的机会都没有。除非……”
长生追问:“除非什么?”
“除非她能有个修为过万年的命魂撑着底,那应该还有能活下来的可能。”西王母叹了口气,“但是修为过万年的,现在不是成神就是成仙,神仙界哪个傻瓜蛋愿意把自己的命魂拱手送给一个妖呢?”
“我可以,”长生眸中燃起希望,“只要你能保证她可以活,只要她能活。”
此言一出,对面二人神色大变。
洛水神君与西王母对视一眼,犹豫许久,试探着开口,“你是不是没听清?王母说的是命魂,命魂,三魂七魄中占着主干地位的那个命魂。”
“我比你清楚那是什么,”长生垂下眼,又抬起,“不过是一魂罢了,放在我这里,和放在她那里,并没有什么区别。”
“怎么没有区别?你把命魂给她,万一她死了,你也会死,”洛水神君见长生认了真,这才开始急,“你可是四御之一,你的命不比这么个狐妖重要得多?你要是死了,谁来执掌世间万灵,谁来继位空缺帝位?”
西王母亦道:“长生,有些事我得再提醒你,人死后,三魂七魄分散开来,天魂关入天牢,地魂关入阴司,七魄游离三界之间,只有命魂才能让你进入轮回,也只有命魂是其余魂魄的主导,命魂在,另二魂七魄才能重聚,若命魂出了意外……”
“我说了,这些事我比你们清楚,不用你们再说那么多遍,”长生听得有点不耐烦,“我只问你,是不是有了我的命魂,她就一定能活?”
西王母愣愣地点点头,许久,才道:“那是,那是,创界仙神的命魂岂能与普通魂魄相提并论,若是以你的命魂附着她的身体,那必定安然活下来。”
长生听了这句话,才缓缓舒出一口气,心下多了几分安定。她走到屠酒儿身边,右手轻轻放到她的肩上,闭上眼。
西王母欲言又止,似乎想抬手劝阻,却又闭上了嘴。
顷刻,长生的周身便散出真气运转的浅光。
洛水神君看着正在分离命魂的长生,不禁与西王母感叹:“帝君真是心系苍生,为了三界安定,竟肯做出如此牺牲。”
“三界安定?”西王母苦笑了一下,这种鬼话也就洛水神君肯信了。
“怎么?”
“嗳,”西王母没有回答洛水神君的话,只低声感慨,“凡界有句话说得真对,英雄难过美人关呢。”
洛水神君探头看了看,道:“那柱子上的姑娘,确实是个美人。”
西王母翻了个白眼:“废话,长生大帝的眼光,能差么?”
洛水神君赞许地点点头。
大约一炷香的工夫后,长生捂着胸口,腾地单膝跪了下来,只见她侧面仿佛分出了一个虚幻的模糊影子,慢慢一点一点地钻入屠酒儿的身体中。命魂的分离让她精神恍惚,已成仙的躯体也熬受不住这样的拆解,抑制不住地大口呕出血来。
洛水神君再不敢揣着手看热闹,忙上前扶住她,“你还好么?”
“唔……”
西王母看命魂已完全融入了屠酒儿的魂魄中,走到咒柱前,本想抓紧时间来拔出咒钉,完成长生的心愿,却不想甫一前行,便被虚弱的长生喝止。
“不要拔!”
洛水神君不解道:“为何呢?你不是很想救她?”
长生抬起头来,看着西王母,眼中湿润,“她现在……是不是……是不是由谁来拔钉都没关系了?”
西王母道:“她体内已有了一个帝君的命魂,基底强韧无比,莫说旁人拔,就是她自己拔都完全没问题。”
“那……麻烦你,”长生握住洛水神君的手,眼眶泛红,声音虚得像一抹孤烟,“别拔钉子,把她连着柱子,一起送到青丘的门口去,让屠家自己去治疗。”
“为什么呢?”
“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更不想让她知道,是我给了她命魂……就这么送回去,屠苍会帮她拔钉,这样……咳咳,他们就会以为,是他们青丘自个儿救了她,”长生低声道,“她也会这么以为。”
“这又是为什么呢?”洛水神君感觉自己一直在问为什么,可确实非常费解,忍不住要问,“做好事不留名吗?我一直不知你这般高风亮节。”
“她……”长生颤抖着指向昏迷的屠酒儿,“骗了我两世,害了我两世,让我尝尽了人间疾苦。我应该非常生气,而一个生气的人,是绝对不会救罪魁祸首的。”
西王母:“……”
洛水神君一时心里五味陈杂:“你……又何苦……”
“如果世人知道我这么轻易地救了她,都要说我不知廉耻、自降身段,”长生言及此,几乎是咬牙啮齿,“我要等她自己发现,发现我长生大帝的身份,明白与我的两世纠葛,然后等她找到我神霄玉府的门前,跪着哭着求我。我不能立即给她好脸,我得做尽恶人,欺侮她,折磨她,让她后悔,后悔有眼不识我帝君的身份,后悔……那日在江南说走就走,说不要我就不要我。她得知道,她一个区区狐妖,能得到我的青眼是多荣幸,她必须要对我的垂青感恩戴德、舍放不下,等她求到精疲力竭羞愧欲死,等到那个时候……”
长生的喉头上下动了动,再开口时,声音中竟已带了两分哽咽:“那个时候,我才能原谅她。”
第92章 故人归
下午的时间还没过, 小金乌的生辰宴也还没结束,雷公电母还得当值,所以仙界的暴雨还在下, 砸得窗外阵阵水花滴溅的清脆密集之声。
雨滴打落了一片玉兰, 泛黄的白色花瓣落到屠酒儿的肩上,晃了一晃, 转瞬便又由她肩后掉了下去, 在她后背浸湿的衣衫上一路磕磕碰碰, 最终摔入地面雨水中, 打出几圈涟漪。
紫微被夹在中间, 见氛围有些怪异的微妙,便挤着笑在那二人之间打圆场:“长生,还不请屠姑娘进殿内坐坐?”
长生的目光从屠酒儿的脸上不经意地一掠,然后正正看向紫微,淡淡道:“为何要请她去坐。”
紫微疑道:“你不就是为了见她才出来的?”
长生又扫了一眼屠酒儿,转过身去,边走边对紫微说:“我是为了找你。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和一只妖坐在一起谈天, 说出去怕丢尽四御的脸。”
这许久时间过去, 屠酒儿才总算从混乱的记忆与过往中清醒起来, 忙拎着裙子踩着积水哒哒哒走过去, 拦在长生面前,向她伸出自己的左手掌,右手在上面胡乱写着什么。因为写得太快, 只能依稀辨认出“阿漪”“花初”几个字眼。
长生抬眼看着她,语气就像是在说昨日天气很好一样平淡:“……是我。”
屠酒儿想去抓长生的手,探到一半却又开始畏惧,转而只抓了她的一角袍袖,怕到只敢用两根手指轻轻拈着。她极力想开口说话,可越是使劲,喉咙越是刺痛。
长生的眼中忽有什么情绪动了动,她看着屠酒儿,极轻地问:“你后悔吗?”
屠酒儿眼里涌上泪水,连着点了好几下头。
“你的确应该后悔。”长生嗤笑一声,“我身为靳花初时,你因贪玩自私,以妖族媚术骗我一世,最后害我为你赴死。我身为明漪时,你又开始假惺惺地怀念起靳花初,再一次骗我伤我,让我含恨而终。你现在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很害怕吧?想回头了?”
屠酒儿捂着喉咙,张了张口,抓着长生衣袖的手指紧到骨节青白。
“可惜,”长生唇角讽刺的笑慢慢消失,“你对于靳花初来说是她的所有,对于明漪来说也是她的所有,偏偏对我长生大帝,不是。我身在此位,坐拥的人与物太多,挂了心的东西太多,对于你这种渺小的地妖,我——连听你讲话都懒得听。”
话罢,长生将自己的袖子从屠酒儿手里狠绝抽出,瞥了一眼紫微,“还不走?”
紫微心里知道此时不该多话,便忙跟上长生,担忧地看了看站在原地的屠酒儿,脚步顿了顿,想了一想,还是跟长生进了殿门。
一进门,长生便变了张脸,将伞扔到一边,疾步走到椅子旁坐下,目中含怒。她端起茶杯想喝口茶,刚凑到嘴边,耐不住心里火气,将茶杯重重砸到桌上。
紫微一头雾水地看着桌面上溢出来的茶水,问:“你这是怎么了?谁惹你了?”
“我说起先她怎么无法开口说话,适才走近才发觉,她喉咙里还有咒钉没有拔,为什么这十年都没人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