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漪,你在吃饭么?”屠酒儿舔了舔嘴唇,左手覆在肚子上,“我也想吃。”
明漪似是料到了屠酒儿还会折返,并无太多惊诧情绪,仍淡然夹菜,带着十足十的随意语气道:“病好了?”
“哪儿就算病呢?睡沉了点罢了。”屠酒儿撑着下巴,痴痴地盯着明漪的脸看。
“为何不吃饱再来,我这儿没有东西招待你。”
屠酒儿一笑:“你肯想着招待我,我已满足了。”
明漪的筷子在菜盘里顿住,口中模糊道:“我并非那个意思。”
屠酒儿混不在意,只说:“我看门口放着一篮子肉,你平日里不吃肉的,看你今日也无甚胃口。既然如此,就赏了我吃好不好?”
“……可已冷透了。”明漪没想到屠酒儿会注意到那食盒,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且我已把它和垃圾放在一处,都准备扔掉的。”
“没关系。”屠酒儿倒是很高兴,蹭蹭蹭就跑到门口,从垃圾堆里把那个食盒拎过来。明漪从不碰肉,那么这一盒子肉到底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她自然心里透亮,怎能不高兴?
没得明漪允许,屠酒儿还是不敢进屋,仍趴在窗台上,把食盒里的东西取出来摊好。拿起一个鸡腿,上面还粘连着已经凝固的肉冻和油脂,她依然毫不犹豫地往嘴里塞,一边嚼一边笑呵呵地含糊道:“也算和阿漪一起吃饭喽。”
许久,明漪掩在桌下的手紧紧握成拳。她半垂着眼,似是经历了片刻的挣扎,沉声说:
“……你进来吧。”
第17章 【番外篇】前尘忆梦(一)
这是离开青丘来到凡间的第一个月。
屠酒儿掩着嘴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地玩着手里的茶杯。坐在对面的小姑娘正兴致勃勃地拿着个拨浪鼓玩,造出一阵聒噪响动,她面前还堆放了许多琳琅满目的小吃与玩具,仿佛搬空了半个京城的杂货摊。
楼外正好栽了一棵歪脖子垂杨柳,恰逢盛春,飘得一片盎然绿意。
“阿蛮,别玩了。”屠酒儿把茶杯跺在桌面上,似是被那拨浪鼓的声音扰得有些不耐烦。
“哎呀,好不容易摆脱那个臭道士,在这青楼里勉强可以松口气,你还不让我玩一会儿?”阿蛮举着拨浪鼓敲得咚咚咚直响,“你看,我就说该来京城,多有意思。”
“你快别提那个臭道士了,才出青丘就碰见这么一号人,真晦气!”屠酒儿皱着眉从阿蛮手里把拨浪鼓一把抢过来,朝她晃了晃,“就这么个破玩意儿,你就满足了?没出息。”
阿蛮欲言又止,可只能鼓着嘴巴低下头。
没办法,谁叫这些东西都是屠酒儿给她买的呢?她可不能得罪这位金主。
话说她们俩当时为了躲那个道士,慌不择路地一头扎进了这家京城最大的青楼,老鸨第一次看见屠酒儿那张脸的时候眼睛都在发光,举着两大箱金银珠宝就扭着膀子甩着手绢来苦劝,求她留下做这里的头牌。屠酒儿自己也觉着这地方有点意思,合了她那贪玩的念头,便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做了个卖脸不卖身的艺倌。
虽然屠酒儿的琴棋书画远不如其他艺倌,不会弹筝不会跳舞更不会唱小曲儿,但单单靠着她那张活招牌似的脸,就让这家青楼的流水账活活翻了三番。这青楼高至老鸨,低至马夫,无一不把她当佛一样哄着供着,毕竟那兜里富裕了不少的月钱还都得感谢这位美人儿。
打杂的小厮一路小跑上楼,在门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二位姑娘,快别吃茶了,先下楼吧,鸨儿说有事呢。”
“什么事?又想诓我,不说明白我可懒得动。”屠酒儿眼也不抬地抠手指头。
“这回可不是接客了,是真的有大事,”小厮嘿嘿笑起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当今圣上前几日不是亲自去古潭寺接太后与皇后回宫了么?起步时闹得满城风雨,姑娘们那时去了郊外踏青,许是没有印象。这不,他们恰是回来了,按律咱们小老百姓得全部出门,跪伏在大街两侧迎驾才好哇。”
“跪伏?”屠酒儿噗嗤乐出声出来,冲阿蛮笑道,“你瞧瞧,竟有人叫我跪呢。”
“三三。”阿蛮朝她挤了挤眼,示意她不要太张扬,以至漏了身份。
屠酒儿不屑地哼了一声,垂眼拿起茶壶倒茶,转而高声回门外小厮:“你走吧,告诉鸨儿我今日重病,地都下不了。”
小厮拿这尊活菩萨没法儿,他心里也清楚,鸨儿也没法儿,只得絮叨着嘱咐:“姑娘们不方便,鸨儿定是体谅的。只是姑娘们千万记得,闭紧房门安静待在房子里便好,千万不要开了窗,要是叫官爷看到那可就……”
“你啰啰嗦嗦烦不烦?”屠酒儿抄起一个茶杯就朝门框上狠狠砸过去,叮铃哐啷碎了一地的瓷片,“走开!”
那小厮再不敢多嘴,一溜烟跑了。
“哎,你这臭脾气,真真是叫那些贪恋皮相的人惯坏了,”阿蛮咂着嘴摇了摇头,“青丘的那些妖亦是,凡间这群俗人亦是。”
屠酒儿没搭理她,端着一杯刚倒好的滚烫茶水,慢悠悠地晃到窗前,不但把两扇窗户大大地打开,还嚣张地捧着茶直接跨坐在窗台上。
阿蛮向来知道屠酒儿的心性,顽劣,桀骜,执拗,目中无人,轻世傲物,越是叫她不要去做的事,她就越要去犯一犯,劝也是不会听的,故而也不打算费那口舌叫她听小厮的话关窗户了。
屠酒儿拈着茶杯盖子轻轻剐蹭茶杯壁边缘,拂开漂在水面的几片茶叶,腾腾热气飘绕于捏着杯口的指尖,却一口都不曾喝。她只是装模作样地端着茶,好似仅仅是为了喝茶而倚靠在这里看风景一般。
她还没有见过人间的皇帝。
有人曾说,但凡有点思想的东西凑成堆就必要争出个领导者,神界有神尊帝俊,仙界有仙尊玉皇,鬼界有鬼尊阎王,妖界有妖尊屠苍。而人界的人尊,凡人们似乎更习惯于称呼他为“皇帝”。
皇帝呀。
时间快到了,肉眼可及的住户统统都出了门,夹道跪了个整整齐齐。远处已可见到先行骑兵的影子,以及马背上拴着的那些皇族黄旗。
屠酒儿眨了眨眼,用杯盖有节奏地轻轻敲击杯沿。
他们愈走愈近。
愈走愈近。
最前面的明黄色奢华顶篷大轿里坐着一个壮年男子,看起来三十岁左右,轮廓硬朗丰逸,唇上留了一抹胡须,从他脑袋顶的冕旒与身上的盘领龙衮看来,这便就是令天下人奉之为主的当今圣上了。
在他后面紧跟着另一顶配色稍沉的大轿,中坐一位面色严肃的妇人,身着黑红主色的庄重服饰,手中捻一串佛珠,约摸是五十出头的样子。虽然她一张脸板的很死,但细看去,仍可从中解读出那年轻时不俗的风韵与美丽。
阿蛮不知何时也来到了窗边,只是把自己的身影隐藏在了窗框旁,她指了指屠酒儿正看的那个老妪,道:“我听人说过,那就是从古潭寺接回来的太后了。先皇去得早,这皇帝十四五岁就登了皇位,继位时年纪小,大权自然落到太后手里。可这位太后不是他的生母,两人关系也不近,皇帝懂事以后心里肯定不舒坦,于是这两人一直在明里暗里争夺朝中主权。哎,皇家的事儿啊。”
屠酒儿笑了笑,没答话,又看向后面。
还有最后一顶,跟在太后的尾稍。
那里坐着一个纤瘦非常的年轻女子。
女子眼中带着不正常的水红,嘴唇染了病态的苍白,瞧那雅致的五官,本该是一位风华正茂的美人,但她此刻显然正受着疾病的苦扰折磨,变成了这副活不了多久的病秧子模样。肥大而华美的宫服在她身上万枘圆凿,精致繁重的头饰耳坠则与那张脸更加格格不入,她这样的人,似乎就该只穿一身淡色的简单薄衫,随意绾一下头发,抱着药碗瘫在床榻上静静等死。
“这是皇后,本是太后娘家的族亲,两年前被逼着嫁给皇帝。”阿蛮摇头晃脑的,在得意于自己的消息灵通,“我听说,太后就是为了给她祈福才去的古潭寺。可惜了,你看,挺好看的姑娘,结果身体也不好,皇帝也不宠。说是进宫两年了,皇帝只有在需要她帮忙做事的时候才和她搭两句话,连她的寝宫都没进过,怕是对她这太后族亲的身份芥蒂太深了。”
“你倒是摸得清楚。”
“得了吧,我可没有故意去打听,只是皇家这点破事儿,早就闹得京城人尽皆知了。”
“没意思。”屠酒儿撇了撇嘴角。
阿蛮耸了耸肩:“本来就没什么意思,哪儿有这青楼里夜夜笙歌有意思呢?别看了,咱们……”
她话还没说完,屠酒儿竟突然扬起拿着茶杯的手,重重一挥——
那茶杯乘着她故意送过去的力道,越过跪伏的百姓,越过重重叠叠的禁卫军,精准地砸在了皇帝右手边的木质扶手上。随着“砰”的一声巨响,茶杯瞬间被撞了个稀巴烂,里面还带着温度的茶水高高溅起,溅了皇帝满脸。
周围的禁卫军像是深夜树丛里被突然惊醒的麻雀,霎时间炸了锅,纷纷拔剑出鞘牢牢地护在皇驾周围,直接牵连起周边所有的军队与守卫,以及一头雾水的老百姓的深度恐慌与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