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怔住了,他语气微沉道:“这是何意?”
和珅从容道:“皇上,人的性情品质,虽有先天的因素在里面,可后天的教导和成长的环境,也会对性情有很大的影响,几位阿哥从小接触得最多的就是奶娘嬷嬷,其次是母妃,待稍年长,还会接触到上书房的教习,可众位阿哥与皇上相处的时间,却寥寥无几,所以我觉得,几位阿哥的性情都与皇上不同。”
弘历从来没听人说过这样的话,后宫的嫔妃,每每夸赞一位阿哥,都会说他酷似皇上,就连弘历本人,也多次被夸奖像先帝,可没有任何一个人,像和珅一般直白地告诉他,所有的阿哥都不像他。
和珅顿了顿,见弘历没有反驳,才接着道:“皇上,就我的观察而言,八阿哥行事豪爽,不拘小节,十一阿哥不慕权柄,醉心诗画,十二阿哥聪慧果敢,雷厉风行,十五阿哥心性坚韧,处事谨慎。每一位都有各自的长处。”
弘历失笑道:“你这答案,除了朕,倒是哪边都不得罪。”
和珅看着弘历无奈的表情,心知他是犹豫了,弘历是秘密立储制的第一位受益者,在这之后,他当然也要开始考虑继承人的问题。
和珅望着他微蹙的眉头,轻声道:“皇上,你是当局者迷,有的时候处在一个位置久了,就会带上独特的气质,譬如皇上,自有着君临天下的气度,可是现如今诸位阿哥,都还稍欠火候,因而我虽然不能回答,哪位阿哥更像皇上,可心里却明白,哪位阿哥的性情,更适合当储君。”
和珅并不想藏着掖着,他索性挑明了说:“皇上,此次甘肃冒赈一案,十二阿哥的举措让人刮目相看。在我看来,甘肃那些个地方官,都是些老狐狸,可十二阿哥居然能够在他们面前立威,雷霆手段着实让人佩服。”
弘历脸上现出了一丝纠结:“和珅,永璂的优秀,朕不是看不见,从前是朕对他心存偏见,可朕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对永璂亲近不起来。”
和珅闻言一怔,旋即无奈地笑道:“皇上,恕我直言,众位阿哥打小虽是养在宫里,可是皇上,你日理万机,阿哥能够见到你的机会少之又少。”他看了一眼弘历僵硬的脸色,有些不忍心继续说下去,可有的时候,只有将患处的脓血清理干净,才能让伤口更快地愈合。
“说到不亲近,恐怕不止十二阿哥一个,甚至所有的阿哥,都是如此。”
和珅话音刚落,弘历就瞪大了眼睛,他心头剧颤,几乎要坐不住,口中喃喃道:“和珅,你......”他终究是说不下去了,和珅的话虽然不中听,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弘历尘封许久的心门。
“只不过,就像我方才所说,诸位阿哥的性情各不相同,加上十二阿哥又是冷淡的性子,和皇上相处时,自然比不上其他阿哥熟络,可是我觉得,在十二阿哥心里,他对皇上的仰慕和敬重,决不会比其他阿哥少。”
弘历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些,他静默了片刻,扶额道:“立储之事,事关江山社稷,马虎不得,还是容后再议吧。”
和珅顺从地点点头,弘历如今的反应,已经比他预想中的要好上许多,弘历与永璂这对父子,在多年来无人开解的情况下,两人的关系逐渐走向了个死胡同,幸而如今,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弘历传令永璂与阿桂,将勒尔谨、王廷赞等人押解进京,又根据福宁的供状,着人查抄浙江巡抚王亶望的府邸,甘肃一地的官员,只要贪银数额超过大清律规定的范畴,即刻判处斩监侯。一时间各省官员人心惶惶。
王亶望抄家所得共三百万两,加上奇珍异宝,山水字画无数,弘历一怒之下,判处王亶望斩首示众。
当永璂向弘历呈递案情折子时,敏感地察觉到弘历情绪的低落,当他说到甘肃上至陕甘总督,下至百余县官,皆有贪墨情节,轻者罢官夺爵,重者判处斩刑时,弘历的脸色猛地一僵。
弘历的声音中透出深刻的无力感,他沉声道:“王亶望人呢?”
永璂应道:“尚有专人押在殿外,待皇阿玛首肯,儿臣便着人将其押往刑部大牢。”
弘历却摇头道:“将他押来见朕。”永璂一愣,却还是照做了。王亶望被押至殿内,原本意气风发的人,如今只落得个满身污秽,面黄肌瘦的下场。永璂刚想退下,却忽然听弘历道:“你留下吧。”
永璂乖乖地应了声是,便安静地立于一旁。弘历并不知道,他走路的双腿都有些打颤,这是皇帝第一次允许他旁听议政,不论弘历的目的是什么,都足以在永璂心中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跪在下首的王亶望,根本不敢抬眼看向皇帝。弘历看着他佝偻的背,心下怆然,他喑哑的声音,听起来悠远而绵长:“王亶望,前任江苏巡抚王师的儿子,如今你的父亲已经告老,在朕的印象里,你和那些读了一肚子书,却不会办事的官员不同,你是实干型的,朕有什么事情,交待给你,就必定能办妥,因此朕一直以来都格外看重你。”
弘历在说这番话时,永璂一直打量着王亶望,见他浑身颤抖,显然情绪也激动起来。
话说了一半,弘历的嗓音陡然拔高:“从甘肃布政使到浙江巡抚,你摸着良心问问,朕何曾亏待过你?每年那么多的养廉银,难道还不够你花么,为什么要去贪呢?”
弘历问了话,又等了片刻,见王亶望还是没有开口的打算,便怒吼道:“你说话呀,哑巴了?”弘历许是真的气急了,他拿过案上的纸镇,就冲王亶望身上砸。
王亶望抬起头,永璂这才发现,他早已泪流满面,脏兮兮的脸上,胡子粘成一络一络的,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一字一句道:“皇上对臣,恩重如山,只是这天下间,又有谁会嫌银子多呢?皇上,容罪臣说句不中听的话,水清则无鱼,这官场,就是个大泥潭,咱们就是那泥潭里的鱼,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小鱼如果不一面尽快把自己吃大,一面给大鱼提供吃食,那它自己很快就会变成大鱼的盘中餐。”
永璂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比喻,他抬头去看皇帝,见他脸色前所未有地阴沉,心下一阵忐忑。
王亶望许是知道了,自己横竖是个死,说话便越发地肆无忌惮起来:“皇上,您知道么,我们这些官啊,没有一个不羡慕和大人的,他常年待在您的身边,备受荣宠,就是到了地方,也没有任何一个官员敢难为他,因为皇上,您的恩宠就是和大人的保护罩,也就是那样的人,才有可能做到不被官场的规则吞没吧,可是罪臣有的时候也会想,和大人难道就不担心,有一天君恩不再么,难道就真的不会对那些银子动心思,为自己留条后路么?”
☆、第八十六章
弘历怔住了,电光石火间,他隐约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王亶望的一番说辞,让他忽然明白了,为何上一世的和珅,会在得势时大肆敛财,也许就是因为惧怕,君恩不再的那一天。
弘历又想到了申禾,那个温和从容的男人,从最初的棱角分明,到如今的圆融通透,在外人眼中,他似乎是变了。然而只有弘历知道,申禾,还是那个申禾,他的爱,干净而纯粹,像一汪清泉,在不知不觉间浸润人心。
弘历回想起男人的答案:“这世间,远有比银子更重要的东西,值得我去追求和守护。”心中的沉郁便消散了些,他直视着王亶望,冷笑道:“朕护他,是因为他值得。”
王亶望一怔,显然没料到弘历会这样说,一时间将头埋得更低了。弘历在一片静默中逐渐回过味来,是王亶望的话让他意识到,水清则无鱼,是如今官场的普遍情形。官官相护,牵连巴结,官僚体系的内部已经开始腐烂化脓了。他望着桌上的玉玺,心中猛得一颤,在世宗手里还好端端的江山,到了他的手里,苦心经营这么些年,竟然变成了一个烂摊子?那自己这些年,忙忙碌碌究竟为了什么?
从永璂的角度看过去,他看到父皇脸上,出现了一种以往从未见过的表情,不是愤怒,不是压抑,而是实实在在的难过。正讶异间,弘历的眼神却忽然朝他看了过来,他听见弘历问道:“永璂,你说甘肃一省,官员都烂到了根子里,那旁的省份,是不是也如甘肃一般的情形?”
弘历一问这话,永璂便明白了皇帝在担忧些什么,他温声道:“皇阿玛,儿臣以为贪墨之事,不能一概而论,关键还是看人。”
弘历蹙眉道:“说说看。”
永璂开始在心里筹备措辞,他缓缓道:“皇阿玛还记得东巡之时的保定知府周元理么?周元理治下的保定府,百姓安居乐业,就连修行宫,筑栈道的人力物力,也是以工代赈得来的。可见并不是所有官吏,都有贪墨的行迹。”见弘历颔首,永璂继续道:“况且贪墨一举,自古以来发生在盛世较多,因此儿臣以为,贪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纵贪,不治贪。”
弘历有些吃惊,永璂比他想象中,还要成熟机敏得多,弘历将目光转回到王亶望身上,见他已经快把头埋到地上去了,便沉声道:“王亶望,你口口声声说贪墨之举无可奈何,可朕不是没有给过你机会,从阿桂启程到甘肃查案,少说也有大半年的时间,而这段时间里,身为浙江巡抚的你,明明可以将实情说出,可你并没有。朕看你不是贪得无可奈何,而是贪得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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