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奴万死不敢欺瞒皇上......”宝奁轻声道:“老奴求皇上,东巡剩下的日子,就好好陪陪太后娘娘吧。”
弘历闻言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没有站稳。宝奁赶着为太后熬药,便留了弘历一人在门前。
弘历缓缓地走进室内,空气中弥漫着苦涩浓重的药味,越靠近床榻,弘历就越是心颤。太后躺在厚厚的被子里,胸腔剧烈地起伏着,那骇人的喘息声随着弘历的走近而越发明显,就算在半梦半醒间,太后也会间或地咳嗽两声。
弘历静静地站在床榻边上,看着太后满头的银丝,心下酸楚。纵然毕生尊贵富裕又如何,到了油尽灯枯之时,依旧是受尽折磨。
弘历想起儿时,有时来给母妃请安,会撞上宫女回禀道:“熹贵妃在午睡,还请四阿哥稍候片刻。”
弘历儿时玩心重,往往都耐不住等候,总是趁宫女不留神,溜进内室偷看熹贵妃的睡颜。记忆中的女子极美,尤其是被弘历闹醒的那一刻,睡眼朦胧中透着慵懒的模样,许多年后的今天依然留在弘历记忆的深处。
如果不是弘历亲眼所见,他断然不会相信,此刻躺在病态上,愈发消瘦的老人,就是他敬爱的皇额娘。
他颤抖地伸出手,想要抚一抚太后的发丝,然而手还没有碰到,突然间就听到了太后的声音:“皇帝......来了?”
皇帝忙轻声应道:“皇额娘,儿子来了......”太后这才缓缓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唇角微弯道:“哀家一猜就是你.....你身上的味儿,哀家记得......”
弘历悲从中来,他跪在床榻边上,握着太后枯槁的手:“儿子不孝,让皇额娘挂心了......”
太后用力握了握皇帝的手,慈爱地笑道:“佛家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哀家礼佛多年,早已看破,皇帝也切莫太过悲伤......”
太后越是这般淡然,弘历越是心慌,他惶然道:“皇额娘,东巡一行,儿子还有许多地方没有陪您走过。您还没听上正宗的梆子戏,您一定要快些好起来,儿子才能在您跟前尽孝......”
太后面带微笑地听着,见弘历越说越激动,便掐了掐皇帝的手:“好孩子,你听哀家说,哀家的病情到底如何,没有人比哀家更清楚了......”太后抚了抚前胸,浅笑道:“你也听见了,这里头的声音,大得能将人吓死......如今哀家连下床都困难,那梆子戏恐怕是看不成了......”
见弘历眼眶泛红,太后浑浊的眼中也有了一丝湿意,却强撑着道:“皇帝不必难过......哀家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病啊,太难熬了,哀家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第一次觉得夜那么长,这一闭眼胸口就一阵阵地疼,一整宿咳得哀家直犯恶心.....”
弘历听得心揪疼,太后无力地指了指床榻边的空药碗:“哀家喝了不计其数的药,可这病就是不见好,有时哀家一闭眼,甚至觉得看不见明天的日出......”
弘历浑身一颤,语气不由自主地提高了:“皇额娘!”太后轻声道:“皇帝......没有谁能陪你一世,就是哀家也不能,哀家只希望将来,能有一个人长伴在你的身侧......”
太后感觉到皇帝滚烫的泪水滴落在锦被上,迟疑道:“和珅......还好么?”
弘历点点头,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此刻弘历的泪水,却止不住地溢出眼眶。太后见不得他那样伤心,哑声道:“傻孩子......哀家这辈子,有最孝顺的儿子,最乖巧的孙女,老来还能有孙子侍奉在身侧,锦衣华服、佳肴珍馐样样不缺,哀家真的知足了......”
太后原意想要安慰皇帝,不曾想反倒让弘历哭得越发凶了,末了太后只能吃力地用袖子替他拭泪:“怎么还跟孩子似的,哀家记得你小的时候总说,要做满洲的巴鲁图,轻易不许自己掉眼泪,怎么长大了反倒爱哭了?”
弘历用袖子胡乱抹了抹脸,努力挤出一抹笑:“皇额娘说的是,是儿子失态了......”
太后的目光在弘历脸上流连着,忽然笑道:“日子过得太快了,再过些日子,十格儿也到了结亲的年纪......”
弘历应道:“是啊,到那时皇额娘就能喝到十格儿给您敬的茶......”
太后没有接话,只是握着弘历的手,一字一句道:“这额驸的人选,要好好挑挑,从前十格儿总说,她谁都不嫁,就陪在哀家身边。小妮子可是哀家掌心里的宝,她要是不情愿啊,皇帝可不能强迫她......”
弘历心头泛起一阵不祥的预感,太后的语气,就像是交待着什么。他很想阻止太后说下去,可老人这回特别执拗,将皇帝的手攥得紧紧的,弘历一时竟找不到打断的由头。
他只能笑道:“瞧皇额娘这话说的,十格儿也是朕的宝贝,在朕眼里,普天之下的男子就没有能配得上她的......”
太后轻叹一声:“你别哄哀家,俗话说君恩难测,你虽是哀家的孩子,可也是皇帝,即便是阿哥、格格,想要处置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弘历看着太后凝重的脸色,沉吟道:“皇额娘可是有心事?”
太后闻言,眼珠子迟钝地动了动:“额娘也不和你绕弯子,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哀家这么些年,所见所闻也不算少。你跟哀家说句实话,永璂......有没有可能坐上那个位子......”
弘历感觉到太后在问这句话时,手劲儿明显加大了。然而弘历却不能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他看着太后眼眸里期待的神采,却只能任凭那份期待落空。
半晌,他缓缓开口道:“回皇额娘的话,儿子......不敢欺瞒您,此事在儿子心中,尚未有定论。”
太后等了许久,并没有等到确切的答案,却也并不出乎所料。她慢慢地将目光移开,轻叹道:“是哀家的错,当年执意挑了乌喇那拉氏为后,这些年你们小两口的争执就没有断过。哀家担忧过,劝过,却还是老样子,现如今皇后断发,哀家只求皇帝一件事......”
太后一双眼睛像是钉在弘历身上似的,逐字逐句道:“哪怕皇帝再不喜欢皇后......哪怕皇后做了再多错事......”,太后的手劲儿突然加大:“可孩子是无辜的......”
太后说到这个份上,弘历已经全然明白了,他颔首道:“儿子答应您,无论朕如何处置皇后,都不会牵连永璂半分。”
太后看着弘历淡漠的表情,费劲紧握着的手漏了半分力气,口中喃喃道:“好,好!”
过了一阵,发现弘历兴致缺缺,便笑道:“永璂自小就是个不受宠的,哀家虽然属意皇后,可平日里对这个孙子,也难免有顾及不周的时候,也是后来他养在了寿康宫,哀家才与他亲近起来,看着他,哀家便总能想起你小时候的模样。他是个好孩子,哀家不求他能够君临天下,只求他能够一世平安喜乐,衣食无忧......皇帝,能答应哀家么?”
弘历察觉到太后的手劲越来越小,忙应答道:“儿子答应您......”像是惧怕着什么,弘历惶急道:“皇额娘可想见见阿哥、格格们,十格儿总是念叨着想见皇祖母......”
太后笑着摇摇头:“皇帝,你听哀家说完......哀家这辈子,虽然都耗在了后宫之中,可这后宫中的女子,也是百媚千娇,各怀心思......”
“哀家旁的本事没练出来,唯独看人这一项尚可......和珅聪慧、行事谨慎、人情练达,哀家原想着,情深不寿,慧极必伤,皇帝要从这样一个人身上寻真心,实在是太难了......可今日一叙,哀家却觉得,和珅的心思并不如哀家所想的一般重,皇帝若真的认准了他,那便好好过吧......”
弘历惊讶地瞪大了双眼:“皇额娘......您......”
太后恋恋不舍地看着弘历:“只要你能快活,哀家便能安心,哀家是替先帝看着大清的百年基业,总有一日要去向他回禀的......”
弘历脸色骤变,太后却已经面朝里躺了,不再看向皇帝:“哀家累了......想歇息了......”
弘历僵在原地,他望着太后消瘦的身影,连盖在身上的被子也撑不起来,像是太后一闭眼,就会从此天人永隔。
弘历直挺挺地跪下,朝床榻的方向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鼻尖的酸意让他禁不住蹙起眉头。待弘历走到苑中,见到一旁端着药碗的宝奁,急忙道:“姑姑......”
宝奁上前一看,见弘历脸上脏兮兮的,泪印加上灰尘,让他看起来十分狼狈。哭笑不得的宝奁,忙递了帕子给弘历:“皇上这是怎么了?”
弘历答非所问道:“这药......是哪位太医开的?”
宝奁面露不解,却还是如实答道:“是太医院判和随行太医,一同为太后娘娘诊治后开除的方子,不过老奴斗胆说一句,是药三分毒,这些年太后娘娘的身子,也是被这些霸道的药掏空的,如今也不过是......吊着罢了......”话音落下,宝奁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偷着眼去瞧弘历,却见他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面色沉重。
宝奁正想将药端进室内,弘历却忽然一扬手,那托盘中的药碗就应声落地,药汤和碎片撒了一地,弘历厉声道:“害人的玩意儿......废物......一群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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