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珅却像被烫着一般,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弘历的手僵在了半空中,目光沉沉地望着和珅。
一片寂静中,和珅清晰地听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又是这种若即若离的温柔,明面上看着一片太平,内里却无孔不入。
“下次记得将暖帽戴好。”弘历扔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去了。
比起外头的寒风凌冽,烧着炭的屋内明显要舒适得多。然而身为人臣,和珅没有赖床的权利。卯时时分,他便起身洗漱穿衣,待一切收拾妥当,方才前往弘历的寝殿。
乍地从寒冷的室外进到屋里,和珅先在外间站了好一会儿,待到一身寒意都褪去了,才走到内间,隔着明黄的帐子轻唤道:“皇上......皇上该起了。”
帐子里头并没有明显的动静,和珅侧耳细听,却猛地听到一声:“和珅......你该死......”
帐外的青年变了脸色,只觉得浑身从天灵盖凉到了脚心:“奴才搅扰了皇上的清梦,奴才......”
他惶恐地跪下,然而帐子里弘历却没有再出声。他等了片刻,按捺不住伸出手抓住了帐子,缓缓掀开。
弘历仍旧躺在床上,眉头紧皱地闭着眼。原来刚才那一声,只是弘历的梦呓。
和珅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他俯身道:“皇上......”
弘历尤自沉浸在梦中,常年居于宫中,让弘历有认床的习惯,在陌生的空间里很难入睡。
待他迷迷糊糊终于睡着时,却觉得整个身子像坠入深渊般沉重。
他又做了那个梦,梦里的和珅与平日在他面前的模样判若两人。他把持着名目繁多的崇文门关税,借由收税之机,将自己的腰包塞得满满的,再从那税款中抽出一成,分给在京的各路官员。他管着内务府的总务,却悄悄地将异邦进献之物塞进自己的口袋,再以次充好地重新列一份献礼表单。就这样,崇文门的税收和内务府的钱财都成了和珅自己的小金库。
弘历想要遏止他,然而无论弘历怎么呼喊,都是徒劳无功,梦境里的和珅依旧我行我素。
在弘历将要窒息的时刻,他听见耳边传来了一声声轻唤:“皇上......皇上......”
是谁在叫我......是谁?
弘历费力地睁开眼睛,和珅俊逸的脸庞在他眼前逐渐放大,直至无比清晰。那双清澈中带着一丝困惑与后怕的眼眸,就这样烙在了弘历的心上。
“皇上,该起了......”他听见和珅耐心解释道:“皇上睡得熟,奴才不得已才近身唤您,是奴才逾矩了。”
明明一切都那么妥帖自然,可是从梦境中转醒的弘历,却觉得眼前的和珅,有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究竟是哪里不对呢,与梦中一样的相貌,一样的声音,甚至连恭谦下跪的姿势都别无二致。弘历心乱如麻,他隐隐地感觉到,解开这团乱麻线索,就藏在眼前的男人身上。
和珅见弘历醒过来,刚松了一口气,就见弘历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和珅不自在地偏了偏头,二人视线相交的那一刻,弘历猛地反应过来。
是眼神,如今的和珅眼神太过清澈坦荡了。正是因为习惯了这样的眼神,在梦境中看到那个望着大东珠,满眼贪婪阴鸷的男人时,弘历才会有一种如鲠在喉的窒息感。
“你看着我。”弘历略显强硬地命令道。
和珅无法,只能与弘历对视。就是这一眼,弘历更加确定,眼前的和珅与他记忆中的那个人不一样。一旦想通了这一点,重生以来和珅的种种反常便说得通了。
“你到底......”弘历话说到一半,却又咽了回去。同样的皮囊换了芯子,这样吊诡的想法弘历连自己都没有办法说服。
“皇上......您说什么?”和珅依然惦记着弘历睡梦中的那一句该死,心下忐忑。
“没什么......”弘历拥着锦被坐起身,接过和珅递上前的外衫。
眼神扫过和珅垂首而立的模样,心下便有了计较。总归人就在眼前,真相究竟如何有的是时间去验证,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半个时辰后,待弘历用完早膳,永璂等人便前来请安了。
弘历擦了擦手,冲和珅问道:“陈新承呢?”
“陈大人已经在外头候着了,就等着皇上的吩咐。”和珅边答边往门外瞥了一眼。
弘历颔首道:“问问他,今个儿都安排了哪些行程?”
顺天府同知陈新承规规矩矩地向弘历行过礼,还没等弘历发话,就呈上了两叠账本。
弘历看着托盘里两摞高高的账本,疑惑道:“你这是做什么?”
陈新承笑道:“皇上,这都是官府的账目。下官特命人整理出来,请皇上过目。”
和珅闻言皱了皱眉,弘历挑眉道:“陈新承,你是觉得朕东巡路过涿州,就是查账来的是么?”
陈新承却没有听出弘历话中的不悦,继续笑道:“皇上要是觉得账册看着累,下官可以念给皇上听。”
弘历沉默许久,蓦地一拍桌子,怒道:“陈新承,你是不是觉得朕看了这些账册,就会觉得你恪尽职守,然后你顺利地保住顶戴,得了封赏飞黄腾达啊?”
☆、第二十九章
陈新承此时就算再迟钝,也知道弘历动怒了。他匍匐在地,哀声道:“皇......皇上......下官万死不敢有这样的想法啊,下官只是......”
陈新承吞吞吐吐的,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
“只是什么?上赶着让朕查账,生怕朕不知道你这几本账面做得有多漂亮?简直就是此地无银。”
陈新承只能不住地磕头,待他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时,早就连弘历的人影都不见了。只剩下一旁的和珅,阴着一张脸看着他。
“和大人......”陈新承擦了擦脸上的灰,脱力地瘫坐在地上。
“陈大人,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我特地赶在东巡之前知会你,让你做好接驾的准备,你就是这么做的?”
陈新承的眉头皱成了死结,苦着脸道:“和大人,下官这不是为了迎驾,特地做了账本,想讨皇上个高兴么。”
和珅见他一本正经地应答,顿时哭笑不得。
“陈大人,我让你准备,不是让你一来就把新做的账本摆到皇上面前。这不是明摆着告诉皇上,官府的账目有猫腻么?”
陈新承哭丧着脸,仿佛看到自己的仕途走到了尽头。
和珅此刻也顾不上陈新承,他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循着侍卫的踪迹,找到弘历的去处。
偌大的湖上结了厚厚的冰,弘历独自站在湖心的亭子里,远远看去背影有些寂寥。
和珅刚想上前去,却被湖边的侍卫拦住了:“和大人,皇上吩咐了,若是您来了,不许您到亭中去。”
和珅强笑道:“我找皇上有要事,能否通融一下?”
侍卫板着脸摇了摇头:“抱歉了和大人,君命不可违。”
和珅看了看亭中的人,忽然不死心地大喊:“皇上......皇上,奴才有要事禀报,皇上......让我过去吧。”
然而弘历却像根本没有听到他的呼喊一般,甚至连一个回眸都欠奉。
和珅喊了半晌,嗓子都有些哑了,弘历却依然无动于衷。一旁的侍卫看着,也禁不住开口劝道:“和大人,您请回吧。”
和珅失魂落魄地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正出神间,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了说话声。
“我真搞不懂,皇阿玛为什么突然生这么大的气,不就是临时做了几本账本么。”
“十五哥,你真是越来越笨了。他主动将账本呈上来,明摆着就是心虚。要是账目没问题,好好的怎么会想到请皇阿玛御览账本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这就叫不打自招。”
“十格儿说得对,不过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永璂话音刚落,就听到路旁传来脚步声,忙轻喝一声:“谁?”
和珅从容地走到三人面前,行礼道:“和珅参见过众位阿哥、格格。”
十格格瞧见是和珅,俏皮地笑道:“和大人平日里都忙着办差,好难得才能撞见一次。”
比起十格格的热情熟络,永璂和永琰的反应就要冷淡得多,只是稍稍点了点头。
打过招呼,十格格又想起方才永璂没说全的话,笑着问道:“十二哥,你说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那皇阿玛到底在气什么?”
永璂意味深长地瞥了和珅一眼:“以陈新承那样的资质,能想到重修账本这一项,一定是有人提点过了。那两大摞账本,哪是一两天功夫能够修完的。还有这行宫内部,许多建筑都翻新过,处处透着迎驾的意思。皇阿玛气的不单单是陈新承的做法,还有那个给陈新承通风报信的人。”
永璂每说一句,和珅的心就往下沉一分。东巡的路线,是他会同朝中重臣共同商讨,经由皇上过目后定下来的。涿州只是个小地方,皇帝驾临或驻跸是罕有的事。而陈新承此番的做法,却是笃定皇上一定会在涿州驻跸。
这其中的猫腻,连永璂都能看出来,更别说弘历了。至于这个通风报信的人是谁,没有人会比总管东巡事务的和珅嫌疑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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