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手写的告示贴出去,虽说也不能保证那些有意“加盟”他范字糖果的小生意人能看得明白,可是看得明白的认字的人可能就会在看到了后开始议论这事,一经议论,他那纸上写的话的内容也就会被传开了去,不怕人不知道。
他其实有这一决定,也倒不是说完全是出于一种悲天悯人的心理,不是完全就想着他自己的这盘生意将人家的生意挤掉了,那一定要去补偿人家,让人家也赚上钱。虽然确实是一部分是出于这样一种心态,可他也主要是考虑到了一个“后患”的问题。如果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万一到时结集了到他摊上胡乱闹一闹,没有的事也被他们说成是有事的,比方说故意装成是吃坏了肚子的样子之一类的事,就会对他摊档的声名以及生意造成极大的伤害。
与其等人闹一闹之后再想办法安抚,倒不如现在就先“下手”。一层缘故是在于,虽说他现在生意做得好了,别人就看他不顺眼,错不在他,那些人这样做是不对的,可是人心就是这样长的,就是会眼红妒忌比自己好的人,且万一在他们妒忌的同时又发现自己不论怎么做都始终无法让自己的生意好起来,就会处于一种绝望的挣扎之中,这时候的人会很吓人,什么样的诋毁与诽诮的事都做得出来,那样之于范禹来说就会相当麻烦。再有一层缘故就是,万一到时候这些人结集成势了来他这儿闹一闹,他到时候是屈从还是不屈从好?屈从了,这些人就觉得原来闹一闹就能得到想要的,那往后就有无尽的麻烦了,他们一有什么不顺心的就闹一闹,那他也真是要被烦死了。要是不屈从,就得找人阵压,而他又最不想弄成那一副样子,这些人也只是日子过不下去了才被逼进了一种绝望之中,在困顿之中哪还顾得上礼教道德、才会做出那样的事,结果还要被暴力镇压,那也有点凄惨。
总之这样想了一圈下来后,范禹立时就决定这事真还是得“先下手为强”才是上策,而且帮助别人也是有后福的一件事,这种事最载福,何乐而不为。
于是他才张贴的那张告示一样的纸,尔后的每一天下午他去夏侯乙府上吃饭前,在经过他城南的小吃摊时就会停下来等一会儿,看有没有人来找他谈“加盟”卖糖的事。
哪知自那告示贴出去的第一天下午起就有人来找他谈了,都是一些本来摆小吃摊的但现在又有些做不下去了的。而那个在城西那处本来向他家的马车队小吃摊投去不善眼神的那两个人也在第三天下午四时特为由城西跑到了城南来找他说这个卖糖的事。他认得出这两个人,但因之前在城西的时候也没有与这两人有什么正面的眼神接触,因而这两人也就不晓得他其实是心里清晤着的,只当他是并不知晓的,而他也只充个不知道也就完了,只正经跟他们谈卖糖的事情。
就这样过了约摸七八天左右,范禹给他们统一发了一件前胸后背都绣着一个“范”字的坎肩似的上衣,只需往他们原来的衣裳外头一套就行了,那坎肩也薄,且还无袖,穿多了这样一层倒并不碍事。那“范”字还拿了一个圆圈圈了起来,统一又正规。还将这一批召集来的一共十二人都领到了他家城东宅子的其中一座门前,叫出了接应他们的人,说往后就是这两人每早八时在这宅前将他们批去的糖点好给他们。
就这样,这些人就卖起了范字糖果,走街串巷地卖,又或是找一个点固定地站着卖。不出半个月竟发现比他们以前那小买卖好赚得太多太多了。首先有一个范字的招牌在那里,再者也不用他们出劳力去做食物,只需每日清晨上城东范家宅子批货出来就行,还有就是批这种货要的钱实在是少,可一卖就翻了好几倍。
渐渐地,来范禹这里要求“加盟”的人也越来越多。再不出一个月,他这儿招来的帮他分销糖果的人就已增加至统共一百零三号人,且还在逐渐增加中。
这些人中有不少人现在不免看着范禹就有些感恩戴德了起来。而范禹则总是在想着这个“加盟”人数的饱和度问题,哪天人越来越多了,弄得满大街都是,且还是卖来卖去都只是那三种颜色、两种形状的糖果,总有一天会让人不再觉得新鲜的。而他又已带着这一批“失了业”后现又初尝到赚钱的甜头的人上了他的船,好像不把人带上一条明路正道也有些对不起他们。
对于责任这个事情,范禹向来是谨慎的,既有了开始,哪怕中间是要咬着牙的,他也一定要走到最后,得明明白白给人家一个交代。
不过他哪里想到一下子就多出来这好些人。于是他又细想了想他们这样一种小生意模式,觉得他们无非也就是在做小孩与女人的生意,像他们这样多数是在走街串巷地做买卖的,一般也只有女人或是小孩会叫住他们、跟他们买东西,男人们一般还是喜欢去一个停当好的档口上买些能果腹的东西的。且他们一直是在行走中的,那卖的东西也得是便于放在他们的挑担或是小推车里的,而且还得是女人或是小孩喜欢吃的才行。
那么或许人逐渐多了起来也是不怕的,兴许多“研发”些适合被放在挑担或小推车里的、且是女人和小孩爱吃的食物出来也就能把问题解决了。
而范禹这头正“研发”着给那些加盟小贩的新食物,而另一头他大启街城南段的马车队那里就发生了一件事——一件他从没想过的事。
那天,他下午四时又准时在那里等着人来跟他商洽加盟一事,来了两个人后,他就把一些细则说了,那两个人听了后就去他城东的宅子了。范禹现在是不用跟这些人去城东了,因宅中有祖辛接应着,祖辛负责收一小笔这些人要加盟的费用,且还要把一些细事再宣讲一遍。而宅中另有两人是专管每早给这些人点清货物数量、管钱货交割的。
因而也就不用范禹跟着他们到他宅子那处去了。范禹等这两人走了后就问他身旁的伙计今天有没有人来要他写什么招牌或是幌子上的字的,那伙计答有的,跟着拿出来了两张纸,一张纸上写着一个成衣铺子的名字,还有一张纸上则写着全然不同的内容:家中小儿已及读书习字的年龄,望能将‘幼学文选’用你的字抄一遍,我想给他作临摹的字帖。抄完后可送至鱼女城府衙,说找邑司徒,你来了后我再将钱给你。
范禹一看一怔。
他先前研究过这里的“官场架构”,像鱼女城这样的城邑里的地方长官就是司徒,每一邑都有一个大司徒与三名小司徒,大抵也就相当于一个正市长与三个副市长这样的级别。
这么说来,现在就是“这一市的市长要找他写一幅字帖给他儿子练字”。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以这样一种方式与这一座城的邑司徒有交集,即便应该也不会因此而有什么甚深的往来,也不过就是写一帖字,可是他从未想过会以“帮着写幅字帖”这样一件事与这一邑的大司徒有交集。
他当时在档口上望着那一张纸,还想着,也是做官的人的“风范”,平常人不都该是先给了钱再请人做事的,他这是“命令”人先做了事,再给钱。不过他这钱范禹应该到时候也是不敢收的。
范禹回了家去后,认认真真拿上好的纸将《幼学文选》抄了一遍,因他写起这字来也快,就自作主张再抄了一本《童蒙诗》与一本《琼林集》。这个不多抄了又不好,显得他只做了交代的事,是相当敷衍的似的;可多抄了也并不一定好,万一选来抄的书并不称大司徒的心意就不好了。可范禹想着既自己当时给卜丁选的是《幼学文选》,而这大司徒给他小儿选的也是《幼学文选》,那样多的语文类书不选,偏选的是一样的,那就说明他们还是能选到一块儿去的。于是范禹也只是押了这么一回,选抄了那另外多出来的两本。
他抄完了后,就尽快地拣了一天白天上那个地府般的府衙去了。想着见了那么多回的“小鬼”了,这一回真是能见到“阎王”了,就是不知这大司徒是否也像他这府衙里的衙役们似地长得那般鬼气森森的样子,又或者是比这些衙役们更甚,长得就像真的阎王。
结果他带着那三本手抄本去到大司徒处理公务的那一座楼宇里时,见了这大司徒本人后,就觉得这人简直是这处府衙暗夜里的一点曙光,可能是这府衙里唯有的一个长相不狞恶的人,四十出头的样子,且也不像那种电视上眦着黄牙的县太爷的样子,而是一直很端凝地坐着,脸上神色也一直很祥和。
他把那三本呈给了这个大司徒。这大司徒一看他还另抄了两本,选的还甚称他意,就要令人取些钱来给他,他非说不用。这大司徒其实本意并不想劳烦他抄这么多本。他也使人打听过范禹这人,因他知道夏侯府上有人来过这府衙里交代过不要过问那些被领上山寄死的人,而是要他们直接销户的。他当时奇怪什么人能动得了夏侯乙他大哥来关照这桩事情,就有意暗地里使人打听了。打听了之后也没发觉这人有什么特出的不一般的地方,是这城里做小吃摊的,不过就是小吃摊做得成功了一些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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