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没得躲,就朝后看一眼。这是这酒楼里在一楼的一间靠街这侧的厢房,因临街,故而这种厢房的窗都开得特别高,就怕开窗时见着窗前人头攒动的样子,影响了用饭时的兴致。而这种厢房的地面也比外头街上的地面要高不少,因此那前来开窗的侍女是轻易看到了范禹,而范禹想转过头去看一看厢房内时,却只能踮起脚尖,以求看得明确些。
见里头坐着一妇人,想来是上他档上买过呱呱吃的。对她侍女倒是有些印象,对这妇人却印象不那么明晰了,兴许她只是以前打发了她侍女去他档上买吃了,而并没有自己亲自上前与一群乌压压的人一道挤在他档口前面的。
他对那妇人笑了一笑,看她衣着富贵,想来定是有点来头的,那他自然不能板着一张脸。奴颜媚骨是不用,可也没必要苦大愁深的,就拿出他惯常在档前“接客”时候的职业笑容也就是了。
要是他以前那脸那身形再摆上这样一副笑容,绝对是对十五到五十的女人有甚大的杀伤力的,眼下他这“尊容”令得这笑没有了那样的杀伤力,可多少还是有亲和力的。那中年妇人一见真是那个卖呱呱的,就问他:“小哥儿,你叫什么名字?”他答:“夫人,我叫范禹。”中年妇人也不是真就那么想问他叫什么名儿,只是为了她接着想说的话做一下铺垫,想着不能过于直接。她问完这句马上就入正题了,接下来一句就问:“我一直想着你家这买卖为何不做到晚上呢?我家女儿有了身孕,有好几次夜深了想吃你家这东西,却没处买去。你说你这档口要是到晚上九时才收多好,她就喜欢吃现弄的。”
他一听,正欲答点什么,就见那身后厢房里的门开了,进来了一个男人与一个挺着肚子的女人,那女人管那男人叫“二哥”。跟着他们进来的还有一个人,范禹一看,这个他认得,正是这家掌柜的,吓得他忙将头一转,又朝着街上望去了。
哪知这时那掌柜的就说话了:“哎?你躲什么?正好找你有事儿呢。这几天你家婆婆来送货,我向她问起你,她也总是含含糊糊的。你也这样躲躲闪闪的,你们家里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成。”范禹一听,也是尴尬,便又转回了头去,看向里头那一屋子人,说道:“也没什么,我见你们里头一应人都到齐了,想着直盯着看也显得失礼,才将头转过去的。”
这时,那被有孕女人唤做二哥的男人对他招一招手,这招手的动作让他一时没看习惯,因为像是招呼小孩子的,比方说,一个大叔对一小朋友手掌向下招一招,说“小朋友,你过来”那样。不过他现在确实也是这个世界里的小个子,虽说这阵子好像个子向上蹿了不少,可也还是一个小个子,那人家这样招唤他,好像也没什么不对。那个看着像是都有二十五、六了的男人对他说:“你去把板车停去后院,跟着由后头过来这里,我有话找你说。”他一听,就紧张了,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有事情得问我家婆婆。”
那男人却不理会,对他身后站着的掌柜说道:“你到前头去带着他、推着他那车到后院,再把他带过来。”那掌柜的依言就出了厢房,不一会儿就由正门出了来外头。这时雨下得极细,像是就快要停了的样子。这掌柜的也没打伞,上来轻搡了范禹的肩膀一下,要他跟着自己到后院去。
范禹只能推着板车,跟着走。拐到后头要不了多少时间,一路上那掌柜的还是趁空念叨他说:“之前那个是我们东家,坐在他旁边的是他妹妹,是才旦金坞东家的儿媳,你怎么这么没眼色呢?让你进去就进去,还推说这个那个的。总不能你说了不进去,人家东家还就依着你说的就真不要你进去了,那脸还往哪儿摆!”
范禹就一路听着他的数落,一言不发,到了后院将板车停妥了后,由板车下面隔板里取出了他用以存放当日进账的钱袋子。掌柜的见到他这一个寒酸动作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脸上神情稍显不屑,可能是想着他这个钱袋子里头能有几个钱,且自家酒楼后院又极安全,他却还这样不放心地要拿着。
其实范禹不仅是一个钱袋子想拿着,他就连他自己秘制调配的那个芥辣油都想带着,就怕到时这家大厨在他进了那里厢房后,就出来后院掀他的调料桶细看。
不过他也自知不可能,哪能手捧着那一排调料桶去跟人说话。于是只是这样跟着掌柜的走,到了前面大堂右侧的那厢房内时,发现那家子人都只是坐着喝茶喝甜汤,空气里并没有咸香味,只有茶味与几丝微甜的味道。一想也是,都一时多了,午饭也早该吃过了,哪里能像他现在每天吃午饭都吃得那样晚呢。
他进去后,见掌柜的走至那东家后头站着,且转过头来对自己使了个眼色,他便走了过去,也在那男人身后站着。那男人侧过身来问他:“几岁了?”范禹很不习惯这人用一种大人对一个小毛孩说话的口气对自己说话,不过他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习惯,那就听到自己习惯为止,总不能叫这人来习惯他吧。他答:“我快十五了。”那男人点点头,问:“你档上卖的那样东西近来很不错啊?人人知道。”他答:“还……是的,还不错吧。”
那男人接着问:“我近来就想着找你家谈这事,我们想将你们的呱呱也包了来。并且……你要知道我们这酒楼的分号不少,你家婆婆每日只做那样四百多只供我这里的一间分号也不行。不如我们这儿多分拨些人手去帮你们做这些东西。”范禹觉得这人这话说得有些可恶,于是避开正面回应他这话,只说:“这东家,你有几间分号,每日要供应多少?你只说数量吧,我们能供应得上。并且那个呱呱也不是不能放到你们酒楼里面来卖,只是它本身不适合配什么菜或肉,最适合就是味道浓烈的调味汁,这样就够了。不过非得放在你们酒楼里面来卖的话,配炒菜羹汤都有些欠妥,不过用细豆或是细肉糜做的香辣的不浓稠的酱汁淋在上面倒是也可以的。我这个生意还是要做的,我在外面只是用调味品,你里头用些料贵些的带肉末子的酱把价抬高,而我则还是在外头卖我那个亲民的价儿。你有得赚,我……我们也有得赚。”他险些说岔了嘴,说成是“我也有得赚”,这样一来,也不免太过明显了。
那男人心想:都到这份上了,你先前还说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得问你家婆婆?
这男人说道:“好是好,只是你们供得出来那么多货吗?不如先供十间的吧,每间每天要五百只灰麦包,要三百大碗的量的呱呱。你若到时发现供应不过来,可以找我们去帮忙的。”范禹本想说“不劳费心”的,想着这“土包子”怕是也没见识过现代工业化大生产的阵仗,可后又一想,何必要说话去激人家。在这个地方,别人说话来激他可以,而他反过去说话激人家或许就并不那么明智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地位低微的时候,大部分时间在拼的都是情商,而情商中最关键的一环就是“忍辱”。怪不得范禹觉得自己如今就连脾气都比过去好了数倍,原是他现在忍辱忍惯了。
他只答:“好的,如果忙不过来了,我们就来请你们的人过去帮忙。”这男人心里却知眼前这才十五岁的小孩该是一早就心里有数的,该是到时也没可能来再求他们的人去帮忙的,这男人忽然只笑了笑,说道:“那你们家以后有什么新的东西出来,可得第一个想着与我们酒楼里商洽啊。”顿了一顿,又加了一句:“可好?”范禹正想回答,却忽想起一事,说道:“对了,那个灰麦包的价格就不重定了,呱呱的价钱还未议,就成本来说,每三大碗给你们得定二十六个子。”他现在摊档上的大碗的呱呱是中碗的量的两倍不到一些,定价在七个子,给他们本该是三碗二十一个子的,可是得算上专供与送货的钱与一些其他杂费,故而定在二十六个子。他觉得这个地方与以前的地方是不同的,以前的地方批发价是要比零售价便宜的,可是在这个世界里则不能这么算,在这世界里存银都要给“银行”利息了,那他为什么不能将批发价定得比零售价高?这男人一听,也是合理的,且符合他原先的预期,就点头应允了,跟着仍是望着他,因他就之前那个问题还没有给出什么答复。
范禹知道他在等着一句话,却只说:“这东家,你名下有这样多的酒楼,又是这样有名望的一个人,不知你如果帮我保一个人出来会不会太为难。如果你帮我赎了他出来,以后若是有什么新鲜东西我确实会第一个想到你们的,不会食言。”
范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交谈着交谈着,竟渐渐忘了情,直把他以前那种说一不二的气势全端了出来,言语上也不多加注意了,之前还用着“我们”以示什么都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渐渐地都不顾虑着这一层了,全是用的“我”。
到了眼下这会儿,就连在那家东家身后头拱肩缩背站着的那个掌柜的都听得怔了好几回,直像是重新认识了一遍这个以前老往他这处送货的小哥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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