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怕这孩子咬着不松口,先生一番话里,夸赞居多,只是说到最后的时候,仍然想要给自己找回一点面子。
卫初宴没想到万清鸢会在此时站出来,但清鸢既已开口,先生又那么快的接了话,若是她还咄咄逼人,便反而会叫人觉得过分了。
把心底那丝不甘压下去,卫初宴点头应了一声:“初宴知道了。”
只是桌子,却没挪过去。
赵寂让她放在这里的,她怎么会挪开呢?
当做没看到卫初宴的坚持,先生走回台上,继续讲课,面色仍然严肃板正,但是在座的学子都知道,在刚才那场交锋中,其实卫初宴已然赢了。
她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辩赢了在梧桐教书数十年的先生。
令人惊叹,却也令人害怕。
但也有人感到不快。之前出言向先生告状的那高鲟便是一个,他拿起竹简跟着先生的步调读书,掩饰着心中的愤怒。这人明明不是奴籍,却要教他们误会,若是他不误会,他怎会去告知先生?
如今,不仅得罪了万家,约莫也令先生不快了,这实在令人懊恼。
郁南卫家?他记得卫家的嫡长女是个不能分化的废物,该不会就是眼前这个人吧?
无论发生过什么事,课总是要讲的,等到击竹声响起来,众学子便四散开去,如同归巢的幼鸟一般,各自回家。
万府之中,万昭华听说了卫初宴来给赵寂做贴身婢女的事,也觉得有些荒唐,但万清鸢同他说那只是殿下心血来潮罢了,他便放下找赵寂劝说一番的念头,只是把初宴找去,关切地问了些话,又说了赵寂是在胡闹之类,但最后话锋一转,还是让她好好照顾小殿下。
初宴自然应了。说来奇怪,她只是比赵寂大了两岁,怎么这位郡守大人如此确定她能照顾殿下了呢?
她不知道,这还是因为她身上远超常人的沉稳。
从万昭华这里回去,赵寂已然用过晚膳,约摸也出去走过了,正安静地在桌前练字。先生并未布置课业,因此初宴猜测,这应当是宫里的功课。
约莫是万贵妃会检查,赵寂每写完一张,便让初宴晾干放到一旁的小匣子里,一连写了五张才停下来,揉着手腕不肯再写了。
卫初宴见其他宫女并未劝说,便知道这应当就算是完成了,便把最后晾好的一张纸小心折好放进匣子,然后锁上了。
赵寂把玩着手中的笔杆,有些无聊地看着她做完这一切,然后问了句:“卫初宴,奴仆真的和牲畜有别吗?”
生在天家,养在深宫,赵寂却被万贵妃保护的很好,可就是保护的太好了,她偶尔见到宫婢被随意打骂,便觉得不舒服,有时见到还有人被杖毙,便更是难过。她有时也同皇兄皇姐们说,让他们不要这么随意轻贱人命,换来的却是他们的嘲笑。
她心中委屈,跑回去告诉母妃,可母妃也只会摸着她的脑袋告诉她,寂儿,他们并未做错什么,宫中每日不知有多少奴才被责罚,也不知有多少人会死在这里,那些人的命,一点都及不上她们的。
一个极贱,一个极贵。
可是赵寂总觉得,这样随意地拿走别人的性命,总是不好的。她很不喜欢这样,但自从皇太子哥哥以棋盘敲死了对他大不敬的中山王太子后,母妃好像......也开始想要她狠下心来,杀死一两个人了。
年纪虽小,赵寂却很敏锐,对于母妃所想要她做的事情,她更是抗拒的很,那夜闹了一晚,终究不肯下手,但那两人还是被母妃亲手杀掉了。
那些鲜血溅到她脸上,还是热的,她后来摸了一下,摸到一手的粘稠。
她罕见地同母妃发了脾气,甚至不愿与她回宫,若是回宫就代表着要杀掉更多的人,那么她宁愿长长久久地呆在外面。母妃拿她无法,允了她再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
这样,她才还留在榆林没有走。
虽然觉得母妃不对,但是这几日母妃不在身边,她又开始对此产生了怀疑,母妃不会害她,平日里也教过她很多道理,她怎么能质疑母妃呢?
在不安和迷茫中徘徊,赵寂正处于看不到前路的时刻。而卫初宴下午那段话,却如同夜幕中突然燃起的火光,将黑暗照亮了一角,令赵寂不由自主地朝着她靠近,想要寻求一个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很多事情都是有联系的,不是无故发生的。
然后还有就是,奶寂留下来的原因很复杂,这里说出来的只是寂自己以为的原因。
第十七章 解惑
“卫初宴,奴仆真的和牲畜有别吗?”
这话传入初宴耳中,令得初宴讶异地望向了赵寂。夜色已至,屋中四处都燃了油灯,如豆的灯光旁,赵寂仰头把卫初宴望着,水汪汪的眼睛里写满了疑惑。
在卫初宴的记忆里,赵寂是个杀伐果断的人,她年少即位,身边猛虎环伺,因此,做起事情来,格外的狠,狠到将猛虎也驯养成了家猫。
前世的赵寂,从不在乎奴役的死活,她连勋贵都玩弄于股掌之中,何况是低贱如尘土的奴仆呢?
卫初宴今日的确是想要借着着同那先生辩论,来给赵寂一点提醒,可是在她想来,这应当是个漫长的过程,赵寂此时,可能也和其他人一般觉得她的言论大有不妥,毕竟,有些观念是深植于人们的脑海中的,旁人很难改变。
但赵寂偏偏很快便问她了,好像还很有兴趣的样子,初宴怕她仰得脖子酸疼,便蹲下身子,自下而上地望着赵寂。赵寂也随着她的动作低下头,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同她对视。
“自是有区别的。”
赵寂等的就是这句话,她立刻问道:“那为何奴隶也能和牲畜一样被随意发卖、记做财产,为何奴隶也能被随意打杀呢?为何人们杀死奴仆,便如杀死一只牲畜一般随意呢?”
这些问题来的又快又急,显然不是突然想出来的,恐怕这些已困扰赵寂许久了。初宴有些意外,随即耐心地同她解释起来。
“主子,奴隶自商周时便有了,到得春秋,战乱不断,百姓流离失所,更是有许多做了奴隶,他们有些是自愿的,便如朱弃石朱大人,但更多的是被抓去发卖掉了,不到绝路,没人会做奴隶的。如今,齐朝繁盛,但是奴隶依旧有很多,官奴、私奴,在我朝律法中标明了是官府、私人的财富,的确可以由主人随意处置。因此,大流之下,许许多多的人不将奴仆当人看,这不假。主子要晓得,奴隶的生死不是系在自己身上的,而是系在那纸卖身契身上的。”
“这是世人的观念、官家的律法所决定的,殿下不必存疑。但也不要将这些当做常事,以卫家为例,虽然卫家奴仆众多,但很少发生打杀之事。奴仆犯了错,会受罚,这是自然的,初宴儿时顽劣,犯了错也会去跪祖祠。但是若说随意打杀,却是很罕见的,不是犯了大错,哪家的主人会杀害奴隶呢?卫家不会,其他的勋贵家也不会。殿下许是看了一两个,便认为其他人都这样了。”
不过,赵寂不是应该在宫中长大吗,怎么会见到这些?万家也不似暴戾人家呀。
“不会随意打杀吗?”
赵寂也是一怔。她见宫里常有受罚的奴才,便认为在民间也是这样的,哪个奴隶犯了错,便会被拖出去打一顿,遇上主子不顺心,被打死的也有。
如她的二皇兄和三皇姐,就打死过不知多少奴才,听高沐恩说,他们还常拿人做猎物来围猎。
怎么民间不是这样的吗?
“不会的,奴隶也是财物,打死了便等于损失了一笔财产,怎么会有人拿打杀奴隶当做常事呢?”
但是,若是生性暴戾顽劣,以打骂奴仆、甚至杀人为乐的人也不是没有,前世卫初宴见过许多这样的人,但这些还是不要同赵寂讲了。
“那么,你为什么又说奴隶和牲畜有别呢?”
赵寂给她说的更加疑惑了,既然奴隶是财物,那么似乎和牲畜也没什么区别。除了民间不随意打杀奴隶这一点外,她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当然有了。奴隶也是人呀,主子。他们会说话,会思考,亦会照着主家指配去做事,上进的,若能得到主家赏识,或是自己赚够钱财,还能脱离奴籍。这便是奴隶和牲畜的区别了,奴隶的根本是人。今日在学堂里,那些学子却完全将奴隶看作牲畜,他们不愿与作为您的“奴仆”的我一同念书,便是因为他们觉得被侮辱了,就连教书的先生,也将此视作理所当然。”
初宴想要纠正的,便是这个。那先生话语里的意思太过轻贱,她无法赞同那先生的说法,也担心这种说法将赵寂带偏。
“奴隶二字,牵扯了太多东西。初宴并非说奴隶不该存在,没了奴仆,许多人家都会大不方便。殿下,初宴想求的,是对他们的些微重视。”
“些微的重视?”
赵寂把玩着卫初宴的发丝,疑惑地问出口。自下午不小心摸到了起,她就很想再摸摸卫初宴冰凉凉的发丝,现在卫初宴蹲在她面前,正好给了她机会,她抓着卫初宴的头发玩,像是找到好玩的东西一般,不肯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