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气轻飘飘的,落在管事与亦柳的心上,却宛如凌迟刀割一般。
走到管事身边,封择停下来,只问,“管事在封府几年了?”
“回公子,……二十年了。”管事脸上的胖肉一颤,咬着牙根道。
“二十年……亦柳你呢?”唏嘘一声,封择越过管事,目光放在亦柳身上,不待她回答,封择便自言自语道,“爷依稀记得,你是爷的父亲在爷五岁那年带回来的……如今一算……也有十二年了。”
“公子……”亦柳哽咽一声,心底倏尔一慌,猛地抬起头来,便看到那张总是含笑如风的清俊面目上,多了一丝自己看不懂的悲戚。
“爷的府上,如今怕是留不了你们了。”
“公子!!!”
不给管事与亦柳一丝一毫的解释,封择喊小厮将这两个势要长跪的人硬压这拖出了屋门。屋外,亦柳哭求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响着,封择愣愣的站在屋里,脸上如寒冰般的怒意竟是再也坚持不住一般,渐渐化为颓唐与无奈……
“公子,他们已经被带下去了,是直接赶出府去,还是找人……”胖管事下了台,府上的庶务自然就成了副管事的囊中之物。这副管事向来油头滑脑,是个倒墙角的好手,这会儿已经凑到了封择的屋外,隔着门小心翼翼,搓着手问道。
封择平日里最是不喜欢这种人,但此时却只皱皱眉,“既然犯了欺瞒主上的罪,府上自然是留不下他们了,不过爷一向主张功过分明,看在他们以前伺候爷还算尽心的份上,便将他们的卖身契还给他们,一人五百两放出府去,让他们出了天水镇,自谋生路便好。”
闻言,副管事浑身一僵,随后谄笑道,“公子真是观音菩萨转世,想来亦柳姑娘跟前管事若是知道,怕是要对公子感激涕零,只悔不当初自己一时鬼迷心窍犯下这等大错。”
“悔不当初又如何?”封择隔着一扇门,忍不住在嘴角弯起一个无奈的苦笑。
那两人,就算再如何后悔,再来一次,他们怕是还会如此罢。
封择不傻,甚至因为有着原剧情这一大利器,他清楚的明白亦柳与管事两人对原身的忠心,便是在最后封家家道中落,被饥荒的流民们欺进府中的时候,这两人仍旧忠心耿耿的守在原身身边……
而轮到他这一世,这两人更是在古越暴露身份的第一时刻,选择将消息隐瞒。封择心里跟明镜一般,不需要太多的思考便明白,两人这般做法并不是因着奴大欺主,恰恰相反,他们是为了护主。
如今朝中皇帝正值壮年,朝中并无储君,而皇子们也年龄渐长,都自觉有可能胜任未来的某个至高位置。皇室中的争斗愈演愈烈,甚至有浮出水面撕破脸的姿态。而那个撕破脸的导火索,便是朝中大将军班师回朝中途遇袭的无故失踪案。
世人皆知,古大将军手握朝中过半兵权,而皇帝又有意将十二皇子赐婚与古越,十二皇子身为双儿却与四皇子是同胞兄弟,两人感情深厚。一旦古越与十一皇子事成,那古大将军便与那四皇子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偌大的兵权也将会成为四皇子争权夺位时最坚实的后盾……
这种局面是其他皇子最不想看到的。
他们一定会出手阻止。
想到市井之间被传的沸沸扬扬关于十一皇子不愿下嫁古越的传闻,封择双眼微眯,却又不知是哪位皇子的计谋了,只是这出计谋到底是落了下成,一个不好招来皇帝的不悦不说,只怕与之而来的便是忌惮。
正因时政敏感,处在旋涡中心的古越便是那最烫手的山芋,便是被任何人碰一下,都能灼烫手心,若是接触的深了,只怕更会被烫下一层皮肉,连筋带骨。
管事与亦柳的对古越身份隐瞒,正是怕古越身份被发现后,会有外人拿这一点做文章。若是上面的人不计较便罢,若是真计较起来,那管事与亦柳大可替他抗下一切,而自己顶了天便是个仆役调教不当的罪责,一条不知者无罪便能替自己摘干净个七八分。
也正是如此明了两人的思量,封择才会对他们的所作所为更加心生不忍。他不忍两人冒着欺主的罪名,替他瞒下真相,却也不忍心,让这两人经历到比上一世或许更加惨烈的结局。
他对两人说“留不了”而不是“留不下”,他怀着私心真切地希望两人自此能离开这场尚不知结局如何的旋涡,从今往后海阔天高。
好像有点煽情了。
封择没形象的搓了搓自己的鼻头,按耐下鼻头莫名的酸意。从心里讲,从他接受主神大人的任务穿越多个世界以来,自己这还是第一次对于除了那人以外的人和事产生多余的感情,这种感觉很新奇,不是喜欢,不是爱情,却也让他心头偶有熨烫与不舍。
摸了一把桌角,喊过屋外战战兢兢的下仆将屋内四碎的瓷片收拾干净,封择重新坐在窗棂旁,望着渐暗的天际,缓缓出起了神……
原身纷纷杂杂的记忆掺杂着自己酸甜喜乐的回忆,一如行云流水,走马观花。
他好像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公子,小的听了您的吩咐将那两人一人给了五百纹银,只是他们赖在府门外不走,于是奴才擅作主张,给他们雇了辆马车,送两人出镇去了……”副管事小心翼翼地看向封择。
封择点头,“做的不错。”犹疑一下,又道,“既然府上没了管事,那你先暂时代为管理那些庶务吧,爷看着那些东西头疼。”这副管事虽油滑了些,但向来会给自己留退路。只要油水足,积威甚,不怕这人不给自己好好办事。
副管事闻言,眼内精光一闪,“小的定不复公子厚爱!只不过小的还有一事,不值当讲不当讲……”
封择没想到这人有多一事,只问,“何事?”
副管事搓搓手,眼里的兴奋藏得极好,他只慢慢说,“刚刚小的去办事的路上,恰好见有两个仆役在后花园里交头接耳,奴才以为两人之间有所龌龊,便出声盘问两人一二……不想两人其实是看到了后院的沈公子与公子您身边的近侍走的极近,之后又看到两人一同进了后院里……那两个奴才谈论后院公子本就是大忌,奴才便私自赏了他们几个耳刮子,可沈公子毕竟是公子您的人……”眼神闪烁一下,副管事欲言又止,欲语还休的停顿在这里,只瞧瞧用余光观察着封择表情。
“……这就说完了?怎么不继续?”封择似笑非笑的看着副管事,只把副管事瞧出一身冷汗来。
“小的……”
“什么大的小的?副管事在这儿不就是天了?赏罚下人,还有我这个做主子的事儿?”懒洋洋的坐在小榻上,封择斜睨了副管事一眼,又看的副管事一个哆嗦,才缓缓道,“无事就去好好打理府上的庶务,别学那些个妇人学舌的本事,爷也懒得跟你绕弯子,府上不止你一人,明白吗?你好好琢磨琢磨。”
副管事忍住想要逃跑的欲望,一点都不敢去抹淌进眼里的冷汗,干巴巴道,“小的……明白。”
他明白自己伸的手有些长了,试探的时机同样不对。府中除却封择身为家主一人,奴仆中最有地位的便是前管事跟大丫鬟亦柳,如今两人一起倒台,倒是便宜了自己,顺便也让自己过于喜形于色了。他往日只是打理琐事的副管事,只隐约知道公子府中除却亦柳,似乎还有一个地位超然到连亦柳都要避其三分锋芒的近侍……
于是,心一大,就多了几分妄想。
想将那些站在他顶头的人一一拔出。
可惜封择不是那智昏的主子,副管事的小心机被识破,反倒是吃了一顿排头。
不过好处也有,副管事如此好歹算是安稳下来,短期内不再作妖。
等副管事失魂落魄的出了门,封择懒洋洋的身子陡然绷直,就像是蓄势待发的豹子,连细细眯着的眸子都带了几分暗沉的攻击性,他咬了咬呀,像是愤恨的咀嚼着什么。突然,他站起身,叫上随侍的小厮,也不管身上还发着热,只气势汹汹的出门去了……
你问他干嘛去?
自然是抓奸啊……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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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日光渐斜。
清凝歪在养了一窝锦鲤的池子边,有一搭没一搭的撒着鱼饵,那群红白相间的锦鲤白日里许是吃撑了,竟没有一条肯丢个尾巴过去,只互相嬉戏着,完全无视饲养者掉的心情……
“这人呐,一旦时运不济了,真是连鱼都嫌。啧,爱吃不吃吧,姑奶奶还不伺候了!”哼着声洒下最后一把鱼食,清凝接过圆脸小丫头递来的干净布巾擦擦手指后,又风风凉凉道,“自从后院里进了那个姓沈的小妖精,你瞧瞧你瞧瞧,公子这自己不往后院跑了不说,还也不让咱们出后院一步了!你说这是软禁吧?是吧?哎,就说那姓沈的小妖精长得也不怎么样啊,你说她到底是怎么把公子迷了个三荤五素,还是说他其实就是个扫把星,弄的一群人都乌烟瘴气不得好了?”
“姑娘,您好歹小声点儿啊。如今各院里火气都打得很呢。”圆脸丫鬟肩膀一缩。
清凝一向不爱关心那些俗事儿,闻言只是好奇,“怎么说?”
圆脸丫鬟戳了戳清凝的手腕,示意她凑近了,然后压低了声音说,“今早不知前院发生了什么,隔壁几位公子回来的时候脸色都特别难看……还有,刚刚您说话的时候,沈公子……刚从廊道下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