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便从怀中取出两件东西:“此名为贮雪琉璃净瓶,瓶内盛着数片雪,当由瑶姬仙子保管。此名为击雪黄金著,每遇彤云密布,姑射便可用黄金箸敲出一片雪来,下一尺瑞雪。”他将净瓶与黄金著分与两人。
韩貅与瑶姬欣然收下,王母开怀,差掌管蟠桃园的仙女董双成奉上蟠桃琼浆。
一时姑射、巫山,饮得都醉。把金箸敲着琉璃净瓶,待要唱只曲儿。错敲翻了琉璃净瓶,倾出雪来,当年便好大雪。
当年便曾有只曲儿:西天王母宴瑶池,瑶姬击破琼苞。零珠碎玉,被姑射真人,撒向空抛。乾坤皓彩中宵,海月流光色共交。向晓来、银压琅,数枝斜坠玉鞭梢。荆山隈,碧水曲,际晚飞禽,冒寒归去无巢。檐前为爱成簪箸,不许儿童使杖敲。待效他、当日袁安谢女,才词咏嘲。
然而提起瑶姬,却又有一桩事不得不提。前文便说,瑶姬与韩貅虽然性格不同,骨子里却都有一股叛逆乖张和天真意气。只是韩貅的真性情只爱显露在亲近之人面前,而瑶姬的乖僻却是三界闻名。她性子烂漫,热情大胆为常人所不容。
这次令西王母急令青鸟特意送信相邀,便是因为那一桩多年以前的姻缘。
昔楚怀王赴湖北云梦泽畋猎,小憩于高唐馆,朦胧中,见一女子袅袅娉娉,款款行来,自言:“我帝之季女,名曰瑶姬,未行而亡,封于巫山之台,精魂为草,实曰灵芝。妾在巫山之阳,高邱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楚王见她禀天地阴阳造化之妙,得天独厚,含有天地间一切之美。“其象无双,其美无极”,她的相貌容颜,无人能比,“其状峨峨,何可极言”,其状貌之美,已到了无可言谈的地步,惊为天人,爱慕心生,遂留下了一段风流佳话。
楚王恍然梦醒,芳影无踪,遗香犹存。
王不能忘情于瑶姬,寻至云梦阳台巫山,但见峰峦秀丽,云蒸霞蔚,乡闾相传,此云乃神女所化,上属于天,下入于渊,茂如苍松,美若姣姬。王在巫山临江侧修筑楼阁,号为“朝云”,以示怀念。
事隔经年,巫山神女之容色引人遐思神渎,之后楚襄王与宋玉再游高唐,念及此时,宋玉又梦神女,求爱不得,翌日作《神女赋》,然而世人以讹传讹,误称为襄王梦遇神女,有说“襄王有意,神女无心”者,又有说襄王夜幸神女者,不一而足。
如今凡间时至有汉一代,也不知是谁起的头,讲究什么礼教纲常,连带着追究到仙家私情,跑来追根溯源,有好事者跑去二郎神庙中状告瑶姬为女不洁,与怀王、宋玉、襄王私相授受。
此事原也只是一桩误会,说到底不过是《神女赋》引得误会,韩貅与瑶姬私交甚笃,自然知道,瑶姬从始至终只是在云梦泽对怀王一见倾心,心无他想,更是在怀王死后去地府求来了他的灵魄,放至那琉璃净瓶中,以冰寒雪花保存,以期有朝一日能够守得怀王复生。
也因此,蜀地后来才从来不见落雪。
然而二郎神乃是司法天神,最是严苛不过,也不知撞了什么邪,居然抛开宋玉、襄王一桩,揪着瑶姬与怀王的私情不放手,硬要说瑶姬乃是为女不贞,自甘堕落,触犯天条!
别的也就算了,说瑶姬“自甘堕落,与凡人苟合”这一段彻底惹到了瑶姬,她心高气傲,咬定了自己就是心许怀王,私动凡心。于是两人越闹越大,最后二郎神这位司法天神竟判处要抽瑶姬仙骨的决定来。
西王母彻底坐不住了,好不容易女儿复生,难不成还要因为几个凡人之言,让女儿再死一次?若是抽了仙骨,那可就真是万劫不复,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韩貅飞快地将事情撸清,转眼间两人已是化光赶到瑶池。
可怜以往百花竞相的瑶池仙境,此时竟是花叶凋零,瑶池静水,众仙女沉默不语。韩貅与敖吉两人化光直至正堂,落地之后才发现此地竟是人满为患,皆是一众西王母之子女连忙行礼问好。
“罢罢罢,不必多礼了,姑射,你看这次的事可怎生是好啊,哎呀,我最心疼的便是瑶儿,可瑶儿这个倔脾气,真是要急死我了!”
西王母满腹愁肠,其余仙女也是愁容满面。
韩貅眉头微锁:“此事,还得从长计议,但貅私心以为,瑶姬决没有错,也不可认错。”
作者有话要说:
不造为什么就是喜欢把我以前看到过的各种掌故串起来。
哈哈哈共同掌雪那个改变自《喻世明言》里的一段,原来是说雪由三件物事,还有一位董双成一起管,不过因为董主职是管蟠桃园的,感觉这里加上去就一下子从友人间的风雅变成小神仙之间的权力分配了,就没写。
怎么样,为了搏美人一笑而随手送出控雪之术的龙王是不是男友力报表。
——说起来,这个世界的攻到底为什么会这么迟钝的(思考)
不管啦,尽量在下个世界让这两人憋不住在一起。
第120章 执子之手14.9
韩貅站在锁仙台前,仰头看去,之间光影之中困着一个倔强的身影。
他抬步踏上锁仙台,顷刻间便因为锁仙台上沉重的重力被压得身形一滞。
手腕一紧,抬眼望去,引入眼帘的便是敖吉担忧的眼神。
韩貅安抚地看了他一眼:“没事的,这点小问题,还不足以阻挠我。”
敖吉皱眉:“我不会强要你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你长大了,心里有数,只要记得保护好你自己。”
这话说的朴实无华,却透着关心,韩貅更有感其中流露出的无言尊重,不由含笑点头:“放心,我只是去看看瑶姬。”
说罢,他便转身抬步向上,然而抬出的每一步,都因为无形的重力,而变得沉重迟缓,重于千钧。
一步、一步,艰难地想着光影中的那个人前进。
“瑶姬……”
隔着最后一层光幕,韩貅站定,呼唤那光笼中那个憔悴却依旧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
巫山神女惊闻好友呼唤,倏然抬头,眼中刹那间闪现过无数情绪,急急迎上来。
其实光笼四面都带着炙热的金乌焰,神女每走一步都要忍受这能够灼烧直入神魂的疼痛,然而她却不愿停步,一步步地坚持走到最接近好友的地方。
她眉眼间有着期盼。然而尚且不曾开口言一句话,看见韩貅眉宇间隐现的哀伤,瑶姬心中便已经明了大半。
“可是母后想要我认罪求得宽恕?”
韩貅闭上眼,低声轻喃:
“瑶姬放心,你没有做错的就是没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下界所谓的伦理纲常,还管不到我们仙家来。”
“可是我未婚而与槐郎私相授受,乃是不争的事实。”神女缓缓道。
神女口中所言的槐郎,自然就是她倾慕的那位楚怀王,芈氏熊槐。
“他为一国之君,你云英未嫁,两情相悦,有何不可?”韩貅咬牙道,“中原之地所谓私相授受,而你二人当时所在南楚蜀地,属于化外之地,不讲这个,硬要说起来却是为难人了。”
神女温柔地笑起来:“阿貅,足够了,起码这世上,还有你理解我。”
得友如此,此生何求?
“可是只有我一个人还不够!仙女与凡人在一起凭什么就算是私动凡心?哪一条天规仙条规定了不许?多的是男仙与凡间女子私相授受,凭什么他们就不用受惩?真要论起来,他杨戬自己都是混出来的半仙之体!”
神女道:“现在是没有这一条禁令,但自古凡间风气会影响天庭。但看凡间如今对女子越发深重的束缚,现在只是说我私相授受,还没有明确的禁令,想必不久之后,便会有白纸黑字禁止仙女私动凡心,甚至私下凡间罢。”
韩貅银牙紧咬,竟忍不住一拳打在那金乌焰包裹的光笼之上。
只见金乌焰猝然一盛,炙热的高温灼烧着韩貅的皮肤,只是韩貅生于寒玉泉中,体内寒气自动护体,一冷一热,相斗升起白烟袅袅。
“第一,你做此事时没有此项禁令,怎能算是犯法。
第二,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不知所栖,不知所结,不知所解。你心慕他,谁也不碍着谁,外人有什么立场致词?!
可偏偏,瑶池法会上,那个牛性子的杨戬什么都听不进!”
明明论起法理,韩貅可以从各个方面击倒杨戬的说法,但偏偏杨戬就是那“司法天神”,又不知道为何,对此事格外的执拗较真,个中狡辩,甚至然韩貅有面对佛门那些顽固之人的错觉。
神女怔怔看着韩貅。待听到这一句,盈眶的泪水终于潸然而下:“是啊……情之一字,不知所起……阿貅,纵然只是巫山一度,我也不悔了。只是、只是……阿貅,朝云亭下,我放着琉璃净瓶,这世上除我之外,只有你能碰它,求你,帮我好好照顾他。此生,我与槐郎有缘无分……”
韩貅一惊,神女这话里分明存着死志,脱口而出:“你不要冲动!”
“……与其被司法天神抽走仙骨,累母后声名受损,还不若我自绝仙缘,再入轮回,阿貅,你会护着我的,对么?”
温婉的仙子,此时又露出一个堪称狡黠的耍赖笑容,就像从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