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陵剩余的半截儿火气,在这水声虫声风过声中悄然散去,心竟是意外地静了。
在陆卓扬把自己泡出三层褶子来之前,隔着一副帘子的距离,他突然开口道:“白日里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你骂我的话,我也权作没听见好了,如何?”
长这么大,姜陵从未向谁说过道歉的话,让陆卓扬不要将事情放在心上,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
他也不知为何突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反应过来时,恨不得将自己舌头咬下,再把陆卓扬耳朵削了,毁尸灭迹个一干二净。
而那陆卓扬倒好,还是一下又一下搓着他的丝瓜络。
姜陵等了又等,突然不耐起来,翻身坐起,怒道:“听着没有?”
陆卓扬依旧未答。
姜陵怒起,掀开布帘,却见陆卓扬歪着脑袋,靠在水桶边上睡着了。
晚风微凉,吹着水面,打出浅浅涟漪,将丝瓜络一下一下扑在他的肩头。
姜陵怒道:“蠢货!”
想着放任他这般不管好了,又担心他灵力低下就此生病,到时候还是要连累旁人,只得咬牙切齿将人从水中捞出,胡乱擦干,抽了件薄衫草草披在身上。
期间因为姜陵的重手重脚,还将人撞到桌角上,没想到这人睡得死沉,居然这样都没醒。
姜陵又好气又好笑,本想将他狠狠砸到床上,最后却是大发慈悲,轻抬轻放,最后将人推到床铺最里面,自己则翻身躺在外头。
这边算是折腾完了。
辗转一番又觉不妥,想了想,又将脚边凉被取过,尽数抖开,兜头罩在那蠢货身上。心中只不住叹道:真真麻烦。
☆、回信
第二日是个好天气,太阳早早升起,斜晒在床尾,陆卓扬安静睡着,随着窗外鸟鸣渐渐醒转。
脑中意识回笼,似想到什么可怕之事,猛然弹坐而起,这才发现自己袒胸露鸟霸在床位中间,凉被踢到地上,只留下一个被角,艰难挂在床边。
陆卓扬松一口气,他还以为昨晚姜陵来蹭床了呢:“还好只是个噩梦。”
赤脚踩到地面,又把凉被捡了丢回床上,陆卓扬伸个懒腰,就着光屁股的状态,耍了一套半吊子的广播体操,自觉浑身舒展开了,这才取了干净衣服穿戴齐整,把前鸟后腚的都遮上。
随意洗漱一番出门,在门口遇上正拖地的小二。
小二见着他,点头哈腰道:“陆公子,早啊。”
陆卓扬道:“小二哥早,麻烦待会有空了,将屋里收拾一下。”
小二道:“好嘞。”
左右二间房都安静得很,陆卓扬侧耳听了听,又问道:“你可见着我师兄?”
小二笑道:“几位客官都在楼下用早膳,正等着您呢。”
陆卓扬点点头,顺着楼梯便朝楼下走去。
方天月坐在昨天喝茶的窗边座位,姜陵、还有昨天未见着面的景秋也都在了。瞧见他下楼,方天月招手道:“师弟,快来。”
陆卓扬在空位上坐下,面前摆着一副干净碗筷,还有热腾腾的豆浆包子。想必是方天月听见动静,刚替他点上的。他也不客气,就着碗口呷了一口豆浆,含糊道:“你们可真早,昨晚睡得怎样?”
方天月笑道:“托师弟的福,睡得还算不错。”
景秋道:“客栈的床板太硬,有点不太习惯,其他还好。”过了一夜,他想姜陵该是消了气,小心翼翼试探着搭讪道,“陵师兄呢?睡得如何?”
姜陵眼下淡青,似乎并未睡好,不甚高兴道:“被挤下床两次,根本没法睡。”
景秋虚握筷子,轻轻在陆卓扬碗沿一点,啧啧做声,道:“陆大哥,看来你睡相可不太好啊。”
陆卓扬一口豆浆全喷了出来,转头问姜陵:“你昨晚在我房间?”敢情噩梦成真了。
景秋噗哧一声笑出来,调侃道:“陆大哥该不会睡完我师兄就不认账了吧?”
“胡说八道!”陆卓扬心里一急,被豆浆呛了一口,直咳嗽得面红耳赤。
方天月忙替他顺背,对景秋道:“景公子莫要说笑。”
景秋细长眉毛轻轻一挑,道:“陆大哥可真不经逗。”说罢朝姜陵瞧了一眼,却没见他作何反应。
心道:这人傻头愣脑,陵师兄竟能忍得?心中多少有些不高兴。
他胃口本就不大,豆浆包子都只吃上一点,剩下大半都不动了。这会儿将筷子往桌上不轻不重地一搁,说道:“不说笑了,说正经事罢。待会儿我便要回门派去,后头就不与你们一路啦。”
陆卓扬本就不想与这牙尖嘴利的少年一路,乐得高兴,缓过气来便道:“一路顺风!”
倒是方天月颇觉意外,问道:“为何如此着急?”
景秋道:“其实今次我有师命在身,这会儿是偷跑出来的。今儿要赶紧赶上护送幺白虎的队伍。若是再不回去,被师兄弟们告上一状,师尊可要责罚我啦。”
方天月点头道:“自然是师命要紧。那便就在此别过,后会有期了。”
景秋心道:若不是陵师兄赶他,他才不要走呢。
口上答着:“那是自然。以后定是有机会再见的。”视线却瞬也不瞬落在姜陵身上,只盼着他能消了气,应上一应。
姜陵瞧他一副示弱模样,终是不忍,于是无奈笑道:“回去路上小心,莫要再贪玩,路上太多耽搁。”
景秋心想,师兄果然还是关心他的,高高兴兴道:“知道了。”心中竟是有瞬想到,若是师兄时常对他笑笑,什么夜游魂、入梦春,统统不要,也未尝不可。
他心情甚是愉快,告别众人,独自一人踏上回程。
前脚景秋刚走,后脚客栈窗外便飞进一只纸鹤,打着旋儿落在方天月面前。看材质样式,是驭灵山独一份的金丝细纹纸。
方天月喜道:“怕是师尊的回信,这纸鹤来去倒是挺快。”说罢小心打开纸鹤,细细阅读。只是读着读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了起来。
陆卓扬未觉有异,伸长脖子凑上去看,问道:“信上都写得什么?”
方天月下意识往后一撤,没有让他看见内容,只道:“没什么,只是师尊让你速速回山。”
那信在姜陵面前一闪而过,他淡淡瞥了一眼,只做未见。
陆卓扬不明所以,问道:“急着让我回去?有说什么事么?”
方天月摇头道:“只字未提。”又笑话他道,“你莫不是忘了?纸鹤传书可不安全,想知道什么事,还是回山亲自去问才是。”
陆卓扬点点头:“说的也是。”说罢又拿了个包子啃上一口。
方天月见他吃得起劲,转而对姜陵道:“师尊急召,事出突然。恐怕李掌门一番好意,我们二人只能心领了,还望姜公子海涵。”
姜陵道:“无妨。正事要紧。”
方天月又对陆卓扬道:“快回房间看看,有没东西落下。”
陆卓扬连声应了:“好好好,等我把豆浆包子先吃完。看把你急的。”他嘀咕着,动作却是不慢,一会儿功夫就把盘子扫个干净,乐颠颠上楼去了。
方天月见他猴儿似的窜没了踪影,于是正色瞧向姜陵,欲言又止。
姜陵道:“有话直说。”
方天月只得如实道:“想请姜公子帮一个忙。”
姜陵道:“看你年岁不大,倒是挺会支使人。”
方天月脸上一红,厚脸继续道:“临时接了任务,需得先走一步,想请姜公子帮忙护送陆卓扬回驭灵山。”
姜陵疑道:“你这是准备直接就走?不等你宝贝师弟了?”
方天月道:“实不相瞒,这任务稍有风险,不想师弟涉险。还请姜公子答应我的不情之请。”
倒是时时刻刻惦记着那蠢货,姜陵哼道:“你对师弟倒是挺好。”
方天月轻笑一声,回敬道:“姜公子对师弟师妹也不错。”
姜陵别有深意瞧他一瞧,道:“护送你师兄弟二人回山,本是我职责所在。只是你这般走了,他怕是不依。”言下之意,是应下了方天月的“不情之请”。
方天月起身施了一礼,走得倒是干净利落。
陆卓扬全部家当都在宝贝乾坤袋里,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他在楼上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落下的物什,于是又对着铜镜整理了一下发型。
才下山几天功夫,感觉头发更长了些。陆卓扬沾水将乱翘的呆毛压回去,理顺了,这才心满意足。
再下楼时,竟发现桌子已经收拾干净了,方天月也没在,只姜陵站在客栈的大红灯笼底下,引得路人频频回头。
陆卓扬察觉有异,跨出客栈门站到姜陵身边,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瞧,却只瞧见几缕浮云缓慢往南边飘去,于是问道:“我师兄呢?”
姜陵道:“走了。”
“走了?”陆卓扬道,“你说我师兄走了?把我丢这自己走了?”
“我说的不够清楚?”姜陵道,“你师兄临时有事,先走一步,让我送你回山。”
陆卓扬惊道:“你??”
那几缕浮云终是飘远了,姜陵收回目光,斜睨陆卓扬一眼,道:“怎么?不高兴?”
陆卓扬小声嘀咕道:“明知故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