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刚进宫的时候,他因为人小,性子也软,所以事事抢不过其他人。所以,当各宫来挑人的时候,那些好一点儿的差事都被分完了。
剩下的,自然都是被嫌弃的。
这其中,就包括了当时还只是个冷宫皇子的乔诂所住的宁华殿。
但他当时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只是握着刻有“宁华”二字的宫牌,就这么懵懵懂懂的走向了他一生的劫。
六皇子初见他时,只是抬眼冷冷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收回目光,侧脸对负责送人过来的老太监道:“有劳公公了。”
老太监巴巴地等了半天赏钱,最后只得了几个不痛不痒的字,心里自是不满,却碍于对方好歹是个皇子的身份而不敢发作,只是恨恨的朝地上啐了一口后,甩袖离开了。
他不甚熟练的跪在地上,仰头看对面的人。六皇子冷眼看着老太监走远,一手置于身前,身形消瘦,背却挺得笔直。
“你有名字吗?”他先是听到头顶响起一句问话,然后不等他回答,那人接着又道,“罢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人。就叫……满儿吧。”
从那以后,他就有了新名字。
满儿。
六皇子长的很好看,只是眉眼却仿佛的含着冰霜碎雪,他时常坐在靠窗的地方发一会儿呆,然后抱着自己的膝盖埋头睡觉,睡醒了就继续发呆。
满儿当然知道那是为什么。宁华殿地理偏僻,六皇子又不得陛下欢心,所以那些偷惯了懒的宫人便不大重视这里,时常有意无意的克扣宁华殿的用品,有时甚至连饭菜也没有准备。六皇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自然饭量大容易饿肚子,但又没有吃的,只能靠着睡觉来熬过时间。
满儿看在眼里不知为何就有点儿同情了。他想,六皇子的娘不在他身边,六皇子的爹也不来看他,多可怜啊。自己在家里时,不仅有爹娘疼,还有哥哥姐姐疼呢。
于是,满儿就时不时的攒一点儿吃的,有时是一块坚硬的馒头,有时是一碗漂着两片菜叶的羹汤。他乘着给六皇子送饭的时候,把这些东西悄悄放到对方的饭盒里。
六皇子晚上浅眠,总睡不安稳。轮到满儿值夜的时候,他就守在门外拿根棍子赶跑夜里出来觅食的老鼠,顺便将哪个宫妃养的猫儿也一道赶回去。听见里面再没有翻身的声音了,满儿就抱着棍子靠在门上凑合着睡一夜。
半梦半醒间,满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迷迷糊糊的想:他对最宠自己的阿姐都没有这样好过哩!
岁月不居,时间如流。转眼,已是春去秋来又一载。
满儿终于等到宫人省亲的时候了。那天他格外的高兴,正准备出门时却被慌慌张张的从六皇子房里出来的小太监拦住了。
他脸上还带着压抑不住的笑,丝毫没有意识到问题的问道:“和温,出什么事了吗?”
和温的脸色煞白,惊慌失措的对他道:“六皇子……六皇子发热昏过去了……”
他心里一惊,顿时拨开面前的人就往里跑。等看到了人,才知情况不妙。
六皇子躺在床上,额前搭着条汗巾,双眼紧闭,脸色通红,神情却很是挣扎,口中更是喃喃自语,只怕人已是烧的不清了。
满儿转身朝着外面拔腿就跑,他要去求来一位太医给六皇子救命。
太医院的大人们都很忙,好不容易得了空的也立马被别的宫里的人请走。他就一撩衣服下摆,干脆跪在了太医们的面前。期间人来人往,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身体摇摇欲坠,一位年长的太医终于被他请动,跟他回了宁华殿开了方子。
六皇子的烧,终于是退了。
满儿捧着滚烫的药碗,一勺勺给仍然昏睡着的六皇子喂了进去。却不料在起身的时候,发现衣角被两根手指扯住。
“不……不要……离开……诂儿……母……妃……”
他扬了扬唇角,轻轻一拉,就抽出了那片衣角,然后给六皇子掩好被角后就起身出去了。
待他洗好碗又看了看六皇子的情况后,一旁的和温凑近,疑惑的问他:“满儿,今天你不是……要和家人见面的吗?”
满儿陡然想起,急忙转身奔了出去。
等他满头大汗的到了地方,已是空空如也,哪还有什么人影。
只有一旁的小宫女看他可怜,问了他以前的名字后才犹豫道:“方才你家人走时托我给你带句话,说是……他们欲往南迁……让你以后不必……不必再等他们了。”
恍若当头惊雷,满儿抬起满是泪痕的脸,转身失魂落魄的回了宁华殿。
六皇子依旧昏睡着,面色苍白如纸,却呼吸平和。
满儿坐在对方身前,盯着对方的脸看了一会儿,他突然轻轻的道:“我现在也只有你了……”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低低的,像是呢喃耳语,又轻的像缕风,飘飘荡荡的悬在口边,还未及落地便已消散在了空气中,只不过刹那,便已消逝散去。
不知,是说给床上的人听,还是给他自己——
“我不离开。……哪儿也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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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绛陡然从回忆的梦里醒来,还有些迷茫。
“……”
他张了张嘴,却又终于想起自己的嗓子早就发不出声了,随即闭了嘴,有些睡不着的坐了起来。
时辰尚早,天色还有些黑。他摸索着下了床,点上了一支烛台,给自己披了件衣裳。又找来纸和笔,放在桌上铺好,想了想,就伏案写了起来。
他的字迹不是很好看,歪歪扭扭的,还有错别字。
但他仍一笔一划认真的写着。
一室寂静,灯如豆。
别写了,那个人不会来了。突然,一个细小却不容忽视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他的笔顿了顿,然后拂袖在一旁的砚台上蘸了蘸,继续在不算好的纸上落下点点笔墨。
写了一会儿,刚才的声音又跑了出来。算算有多久没见到那个人了……八天?不对!九天?还是不对!原来已经久的记不清了啊。说不定他一点儿也不喜欢看这些东西,也并不想看到你。
惟绛抿了唇,手上的笔不觉就停了下来。房间里忽然变得有些闷,他放好笔,起身推开了窗。湛蓝的苍穹上缀满点点星子,时明时灭,旁边的弯月也藏在了薄云里,似乎伸手就能触到,却又觉得遥远的不可想象。
不知为何,他心里忽然就生出些怅然来。
……
这天下了早朝,乔诂正要回宫时,却被一人叫住了。
他停下来转身,先是侧眸打量了眼跟在来人身后半步且表情不甚自然的萧时绪,然后才转眼看向来人。
乔疏笑眯眯的走上前,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臣听闻陛下曾收藏过一幅先朝名匠的宝迹,是以一时心痒难耐,想借来观赏一番,不知陛下应允否?”
乔诂闻言心下好笑,不甚在意的道:“既是皇叔亲自开口,朕哪有不借之理?”话罢,他偏头对一旁的包和温吩咐道,“去把皇叔要的那幅古迹找出来。”
包温和细细想了一下,低声应道:“好像是在兰台殿,奴婢马上派人去一趟。”说完就向后一招手,和上前的宫人耳语了几声,那宫人就急忙匆匆而去了。
这边乔诂听完包温和的话,倒是愣了一下,想起自己自上次醉酒后已经好多天没去兰台殿了,也不知道那个小呆子怎么样,会不会又半夜不睡觉爬起来写书……如此这般,竟是越想越多,心里一直下意识忽略的东西反倒咕嘟咕嘟往外冒,脚下似乎也不由的想跟着宫人去瞧一瞧。
“陛下?”旁边一个带着疑惑的声音叫醒了他。
乔诂回过神来,颇为淡定的道:“皇叔有事直说便是。”
乔疏故意拉了一把身后一直站着不吭声的氓城王,注意到乔诂的目光居然连瞟都没瞟一下,明显地心不在焉。他心里暗暗高兴,嘴上却仍是恭恭敬敬的犹豫道:“是这样的,氓城王……听闻臣好收藏字画古籍,所以就来问臣有没有一卷词赋集,奈何臣所知甚少,竟没有收录此书。臣看氓城王也是求书心切,所以就趁着机会问问陛下,能不能……也帮氓城王找一找?”
乔诂算是听明白了,他将目光投到萧时绪的脸上,见对方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乔疏的话,却仍是冷着张脸垂着眸子不说话,心下当即就是连连冷笑。
词赋集?他怎不知从小就不爱雅诗古赋的萧时绪,竟何时对这些东西起了兴趣?!为此,还能让不善交际的氓城王拉下面子求到皇叔那里……
难道去了军营几年,反而思及自己不识风雅之事而心生羞愧了吗?哼……恐怕这求书之人,不是氓城王。而是……对方带在身边的那位姑娘吧?
乔诂心里已是明白,再看着那张本该念念不忘的脸时,心灰意冷之下也多出了几分疲惫和厌烦,只是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像不受控制了一般,“哦?朕竟不知,氓城王何时也对词赋有了兴趣。只是兰台殿收藏众多,宫人一时半会儿也找不见此书。不如,氓城王随朕先在此处喝杯茶,也好等宫人回来禀报。”
不出所料的在对方脸上捕捉到一瞬而逝的如避蝇蛆的厌恶之色,乔诂心里反而生出些自虐的快感。他像是毫无察觉到对方的抗拒一样,若无其事的吩咐宫人准备茶水点心。然后又偏头询问一旁当背景板许久的乔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