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遇清此时还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却觉得小侯爷并不像平常那样欢快,情绪有些低落的样子。
还不等他开口,身上就是一沉,原来,就在他那一时怔愣之间,李靖宁竟然已经解下了身上的鹤氅,给顾遇清披上了。
那稍大的鹤氅还带着男人身上的温度,披在身上,让顾遇清的身子瞬间热乎了起来。他抬头望去,就看见了李靖宁笑意清淡的样子。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心跳的速度有些过快了。
“侯爷......”
顾遇清的手指不自觉的攥紧了,声音讷讷,他觉得自己脸上必然红得厉害,可那小侯爷却恍若没事人似的,一点也看不出异样来。他不由得觉得有些沮丧,或许对于风流多情的小侯爷来说,这样的举动根本不算什么吧!或许,对方只是在单纯的表达关切而已,是他想多了。
李靖宁含笑着又拍了拍他的肩:“好了,先进屋去吧,太医说你的身子一直不大好,畏寒怕热的,别冷着了。”
顾遇清倒也不算身子虚弱,只不过在现代夏天冬天都有空调,因此才会适应不了罢了。他听到李靖宁的话,眼眶有些酸涩,却也乖乖的顺着他的意思走进了屋子。
屋子里点着银丝碳,一点也不冷。顾遇清于是脱下了身上的鹤氅,回头看去,却发现那只穿着一身单薄宽袍的小侯爷竟然就这样躺倒在了雪地中。
雪化成水,带着刺骨的寒意透过衣衫,只蹿到骨头里去。李靖宁却仿佛不觉得冷似的,一点也不动弹,就这样静静的躺着。
“侯爷?!”顾遇清简直被他这样的举动给惊呆了。
“我和皇上也没什么亲戚血缘关系,想要进宫面圣,怎么样也要找个过得去的说辞才行。”李靖宁转过头,左边的脸蛋贴着雪地,却带着笑对顾遇清说着这样的话。他不是习惯作死的人,也没有什么自我虐待的癖好,这次故意穿着薄衫躺在雪地里,的确是为了之后的面圣做准备。
他想的计划并不完善,不过逻辑上也说得通——淮宁侯着凉病了,皇上赐下太医来看病;淮宁侯病好了,深感皇恩决定进宫谢恩——他也不需要别人完全相信他,只不过找个由头罢了。
事实上,就算没有这样的借口,他想要进宫也不是不能,递个折子上去就是了,皇上总不好意思不宣他。只不过那样就显得太“公事公办”了,李靖宁想和老皇帝交流的事情,可是关于他的三个儿子是怎样谋害亲爹的。
顾遇清对他这个理由感到不满:“那也不需要你、不需要你生生让自己病了啊!”寒气入骨,想要驱散可不容易。
李靖宁却不理他,扭过头直直地看着天空,好歹今天没有太阳,否则眼睛早就疼了。
顾遇清又喊了几声,见他仍是固执,只能闷闷地关了门不去管他了。
李靖宁躺在雪地里,那几乎让人嘴唇发颤的冷意让他恍惚间想起了生前的事情。
靖康之难,那年的冬日也是这般冷。他跟着那被他叫做娘亲的女人一起住在深山之上,比山下越发冷几分。
那时候他似乎才十几岁吧?依稀记得还是个身量未成的少年,穿着宽大的道袍,冷得想要打颤,却硬是忍住了,做出一番“仙骨道风”的模样来,实际上当时也没人理会他姿态是否好看。
也是在那个冬天,他在山上发现了浑身都是血的赵榛。
那人穿着一身精致的银甲,身上的衣服已经被血浸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脸上也都是血,只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狼似的看着他。
他那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胆子那么大,居然就这样把赵榛带回去了。
赵榛受的伤很重,背上一刀从左边的肩胛骨一直划到尾椎,左胸口也中了一箭,差一点就要刺入心脏了。
那时候他并非是处于善心发作什么的,只是对赵榛有些好奇罢了。
而且......
他说他是大宋的士兵,在和金国对战的时候受伤,才逃进山里来的。
李靖宁虽然不算什么善良美好的孩子,却到底也爱着故国,这才把他带了回去。
他那时候也只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想着要是能救就救了吧,若是没能救活也只是命数罢了。谁想到胸口那一箭没给赵榛带来致命伤,就连背后那多半会让人残废的一刀,居然也没能阻止赵榛伤口痊愈、重新变成一个活蹦乱跳的家伙。
那时候他还在感叹,这人命贱成这样,倒是很适合这乱世了。结果后来才知道,这个被他捡回去的伤兵,居然是大宋徽宗的十八子,就是那个领兵和金国对战的信王殿下。
李靖宁眨了眨眼睛,觉得自己都有些冷得麻木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到了老三——
说起来,他们自从见面以后就一直待在一起,一起死了,一起被转换成血族,然后依然待在一起。后来各自成为了血族亲王,一起住进了血族十亲王堡,竟是从来没有分开这么久过。
或许是因为在雪地上躺得久了,李靖宁突然觉得心口有些发凉,冷得让人心惊。
他的嘴角往上翘了翘,像是在嘲讽自己的多愁善感似的,却止不住心口仿佛东风呼啸一般的撕扯。
他是不是......是不是,对于老三的依赖太强了些?
第3章 .8
李靖宁如愿以偿的病了,烧得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一时有些今夕不知何夕。
自从死了以后,就再没有感受过这种病痛了,如今换了凡人的身体,倒是又重新体会了一番。
他阖着眼眸,觉得身上滚烫滚烫的,明明是在冬天,却仿佛盛夏一般。浑浑噩噩之间,脑袋里竟然不自觉的又想起了从前的事情。
李靖宁可以肯定,自己一定烧得厉害,否则也不会眼前都隐约出现幻觉了。
或者——也有另外一个可能,他正在做梦。
梦的内容,是这一千年的记忆,和赵榛在一起的;而之前那少得可怜的、没有赵榛的幼年生活,则根本没有出现。
母亲那张出尘绝艳的面容也变得不那么清晰了,只剩下赵榛的脸。
初见时那张被血糊得看不出样子的脸,擦洗干净之后苍白却难掩锐气的脸,熟悉以后渐渐温和下来的脸,然后便是......
因为所谓的情谊在一起之后,被温柔崩坏掉了的那张脸。
如果把这张脸和初见时候的青年放在一起,也许第一眼见着的人不会觉得这是同一个人吧!
李靖宁觉得赵榛变了许多,他自己也变了许多。这种变化跟春风似的,润物细无声,不知不觉便改了模样,等到回忆过去的时候,才发现如今的自己和以前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李靖宁突然就想见见赵榛,可他现在做不到——
赵榛不知怎么进入了小千世界、消失了踪迹,而自己现在正在找他,暂时还没找到。
他在心里皱眉,觉得自己的耐心已经没剩下多少了。
再找几个世界就不管他了吧——因为生病而变得格外任性的李靖宁这样想着,然后意识陷入了一片昏暗。
淮宁侯病了,烧得迷迷糊糊的,听说嘴里还说起了胡话。淮宁侯的身子一直以来都很康健,难得病得这么厉害,这个消息传入宫中之后,皇上立刻派了御医过来。
几剂药下去,发出一身汗来,淮宁侯的病也差不多好了。
李靖宁等身体刚舒服,就让管家桓伯打开淮宁侯府库,在里面翻翻找找,最后拿了一张前朝的名家古画,进宫谢恩去。
老皇帝的身子不大好,李靖宁见着他的时候,皇上正躺在软塌上看着奏章。
见他来了,皇上也不怎么避讳,由着一旁的曹公公扶着他略略做起了些,态度甚是和蔼地和李靖宁打了声招呼:“淮宁侯啊,怎么想着来啦?”
“几日前臣身体抱恙,多亏陛下遣御医给臣诊看,如今身体大好,特意进宫来谢过陛下恩典。”李靖宁将装着古画的锦盒递上,曹公公伸手接过,然后送到皇帝手上。
皇帝打开锦盒,展开卷轴看了看,然后重新收好,对着李靖宁露出了一个笑容:“淮宁侯有心了。”
他的表情带着些许疲惫,看得出来皇帝的精神不大好,按理说看到这样的表情,作为臣子怎么也该知情识趣地告退了——
可是李靖宁原本就不是为了谢恩才进宫来的。
“臣还有一事,想要告知陛下。”他放低了声音,嘴角犹然挑着一抹轻笑。
“哦?”皇帝闻言,眉头微微向上挑了挑,“什么事?”
“请陛下屏退左右——”李靖宁的目光在大殿之中的太监宫女身上漫不经心地一一划过,然后对上了老皇帝的眼睛。
那双眼睛已经染上了老年人的浑浊,却又带着实权皇帝所特有的深不可测,此时正用一种猜疑不定的眼神看着他。
被这样看着的,李靖宁却仍然从容,一点也不觉得不舒服。或许是因为他的态度实在坦率,皇帝最终点了点头,让屋内的太监宫女都出去了,包括曹公公。
“你想跟朕说什么?”皇帝问道,声音格外威严。
李靖宁轻笑着,从怀中拿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绸绢,修长的手指轻轻捻着,递给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