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不要脸的人!
可惜的是,药剂师们显然很喜欢姬瑾荣的奉承。
药剂师们都觉得这个诚实又聪明的孩子真是太有见识了,帝国医学协会最有名的一点就是“交流”——
他们最引以为豪的就是他们愿意在这个地方与志同道合的伙伴们进行知识的交流、技术的交流——甚至心态和理念的交流!
药剂师们对姬瑾荣所说的事表示愤慨:“那是他们的愚蠢和无知。他们觉得教会了你他们就亏了,但事实上并不是这样的。”他们纷纷发表自己的看法,“谁都不会知道灵感会宠幸这世上哪一颗脑袋,如果所有人都能学会已经存在的所有知识,就等于每一个人都做好接待灵感的准备——也许旧的知识会在某颗脑袋里绽放出新的火花。到那时,我们又能拥有更美妙、更精妙的新技术、新知识了!”
姬瑾荣听完药剂师们的话,觉得这真是一群正直又可爱的人。
如果他只是一个医生、一个药剂师,或者一个学者,那他必然会为这番话而感动;如果将这番话的范围缩小一点,缩小到“自己人”范畴,那么他会无条件支持这种做法。
但如果把范围扩大到“所有人”的话,姬瑾荣是不会赞同的。
这就是学者与政客的不同之处。
学者眼中只有知识。
政客眼中知识是谋取利益、捍卫利益的工具。
姬瑾荣以前一直找不到适合的词来形容自己,了解过这个时代之后,他发现自己也许应该被归类为“政客”。
当然,这并不妨碍他欣赏并喜欢眼前这些可爱的人。
千百年之后,帝王将相也许会永远尘封在历史长河中,这些人的名字以及他们所做的一切却会永远地流传下去。
姬瑾荣的态度由始至终都诚恳又尊重。
药剂师们很快接纳了他。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夸赞,更因为他年纪虽轻,却能理解他们的想法和理念。他们和姬瑾荣交换了名字,连带地,对莫尔也和气了许多。
问明莫尔的来意,药剂师们二话不说开始行动。莫尔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姬瑾荣在药剂师们中间转悠,趁着他们有空时询问某一个配制步骤的要诀。药剂师们丝毫没有平时的高傲,耐心地为姬瑾荣解答疑问。
不到一个小时,姬瑾荣已经掌握了配制药液的基本技能,也能熟练地使用这个时代的制药仪器。
和以前的明火熬制不一样,这个时代借助各种萃取、蒸馏手段将药物的有效成分提取出来,按照一定的比例配成固定药液。若是技术再精湛些,还可以将它制成便于储存的药丸!
这些东西让姬瑾荣耳目一新。
等忙活完整个下午,姬瑾荣才发现莫尔还失魂落魄地站在一边。姬瑾荣和药剂师们道别,上前拍拍莫尔的肩膀,和莫尔一块走出帝国医学协会。
莫尔走到大门外才恍然回神。他喃喃说道:“我还以为他们会推三阻四不肯做呢……”
姬瑾荣将莫尔的话听在耳里。
这孩子心不算太坏,就是有点小孩子脾气,喜欢和人较劲。事情稍微不顺心,他就会觉得有人故意针对他。这年纪的小孩年少气盛,最容易和人起冲突,亏得阿瑟斯敢把他放出来独当一面。
不过想想他们的出身,再想想他们身上背负的仇恨,姬瑾荣能理解阿瑟斯的用心。
小孩子嘛,就应该放出去让别人打磨打磨。吃了亏,栽了跟头,自然就会记住教训。
这会比任何训话都有用。
姬瑾荣说:“不会的。”
莫尔望着他。
姬瑾荣说:“他们不是那样的人,”他与莫尔对视,“他们比谁都希望解决这场可怕的噩梦。但凡有一点解决疫情的可能性,他们都不会放过。听到是戴维先生拿出的药方,他们肯定恨不得立刻把它赶制出来——事实也确实如此。”这也是他把药方交给老戴维的原因。如果没有老戴维那样的影响力,就算把药方公布也没有多大用处。
莫尔抿着唇,不说话。
在此之前,他一直都看不起姬瑾荣。
他觉得姬瑾荣不过是仗着自己是贵族出身,才会事事都比别人顺遂——如果活着是一场赛跑,那姬瑾荣这些人就是偷跑者,他们的起点比其他人要高上一大截,简直是把起点设置在比赛的半途。
他们累死累活往前跑,贵族们却能轻轻松松地把他们甩开。他们甚至不用迈开大步,只需要悠闲轻松地在跑道上漫步前行——
只需要那样,贵族们就能胜出。
可是,如果有这么一个人,他的起跑点很靠前,自己又特别努力呢?
莫尔是真的受到了打击。他蓦然发现,和那些药剂师们——或者和姬瑾荣相比,他的所作所为是卑劣的。在姬瑾荣他们所做的事情的映照下,这种卑劣变得更为明显——明显到刺痛了他的眼睛。
仿佛在嘲笑他的骄傲与傲慢。
他总觉得贵族们瞧不起平民和奴隶,对平民和奴隶抱有偏见。现在看来,他对贵族不也抱有偏见?他因为姬瑾荣和药剂师们是贵族出身,就立刻竖起身上的尖刺,把双方推到对立的两面。
在看到姬瑾荣失去贵族身份、沦为逃亡者之后,他会在心里讥笑、奚落姬瑾荣,甚至傲慢地威胁姬瑾荣去给阿瑟斯当厨子。
这种做法,与他以前所痛恨的贵族没什么不同。仗着自己的身份和地位肆意践踏别人的尊严,明明是他以前最厌恶的事情,他却去对别人这么做了!
天啊,他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莫尔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厌弃之中。
姬瑾荣见莫尔兀自出神,悄然伸手去取莫尔口袋里的灌蜜小熊饼。
莫尔猛地警觉。
姬瑾荣镇定自若:“再不吃都快化掉了。这是当场做好的,下午的时候还热乎着呢,本来应该趁热吃!”他迅速把纸包塞回自己口袋里,见莫尔一直瞪着自己,无奈地掏出一只可爱的小熊塞到莫尔嘴巴前。
莫尔下意识地张开嘴,把姬瑾荣递来的饼干吃进嘴里。
姬瑾荣说:“好了,你尝过了!”他警惕地捂着口袋,像是害怕莫尔再把它抢了去。
莫尔有些想笑,一口咬下去,只觉得嘴巴里充满了饼干的香味与蜂蜜的甜味。
酥酥脆脆,香香甜甜。
连心都变得柔软起来。
莫尔莫名地有些明白阿瑟斯为什么让他学医,而不是让他去负责自由军的其他职位。自由军中有很多人戾气太重,和他们打交道久了,他也会被他们同化。
如果是让时代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那自由军的建立又有什么意义?
他们想要的时代,难道就是摆脱奴隶身份,趾高气扬地把所有贵族踩在脚底下?
不,不是的,不是那样的。本来“未来”在莫尔眼里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什么都看不清楚,这一刻他却不再迷茫。
他在姬瑾荣身上看到了“未来”。
他想要的、他们所追求的“未来”,应该是这样的:没有奴隶,也没有贵族,只有“人”。每个人都可以作为“人”来活着,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的活法,在厨房里干活可以活得很快乐,当个医生或药剂师也可以活得很快乐;士兵们可以结束战争,回到家乡娶妻生子、奉养父母;农民们可以取回田地,靠自己双手去耕种自己的收获——
这才是他们努力改变这个黑暗时代的目的所在。
也是他们所付出的一切的意义所在。
莫尔觉得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他看着心系小熊饼的姬瑾荣,露出了笑容:“谢谢。”
姬瑾荣听到莫尔向自己道谢,顿时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小气。他说:“你想吃的话,明天可以再去买。今天那个手艺人早就收摊了,买不着了。”
莫尔说:“放心,我不会再抢你的。”
姬瑾荣这才松开按在口袋上的手。
莫尔:“……”
莫尔正要和姬瑾荣一起回阿瑟斯那边,突然听到一声惊喜的叫唤:“阿瑾?”
莫尔望向姬瑾荣。
姬瑾荣循声看去,只见一个熟人出现在眼前。原来是前几天“合作”过的莱安医生。
夕阳下,莱安医生浅色的头发被照得微微泛光。他满脸惊喜:“你是来拿行医资格的吗?”
姬瑾荣说:“怎么可能?我没正经地学过医,拿行医资格不是害人吗!”
莱安医生说:“光凭你那奇妙的双手,就完全有资格拿它。”姬瑾荣精妙的缝合技巧和手术技巧令他印象十分深刻。如果那真的是姬瑾荣第一次接触手术的话,那姬瑾荣的双手绝对是老天的恩赐。
一个外科医生最重要的,就是一双平稳、灵巧、从不发抖的双手。当然,还得有与它相匹配的良好心态和反应能力。
莫尔以为姬瑾荣那天只是在药铺打打下手,听到莱安医生的话有点吃惊。莱安医生他是知道的,一个非常有名、非常善良的外科医生,佣兵们都很爱戴他。难道姬瑾荣不仅在制药上有天赋,在外科上也很有天分?
莫尔已经连妒忌的念头都提不起来了。
他第一次发现,这世上有些人是你怎么追赶都赶不上的。
也许姬瑾荣是上天派来为他指点迷津的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