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着城买了一圈,姬瑾荣让卡洛琳先把东西抱回去。
他说道:“马上就是春天了,天气潮湿得很,爷爷的腿疾可能会复发,我去药铺为他找点药。”
卡洛琳点头。
姬瑾荣目送卡洛琳往回走,自己转道去另一条街上的药铺。
药铺很热闹。
不少佣兵在那里配伤药。
若姬瑾荣是普通贵族,肯定会被这场面吓到。每个佣兵身上都有着各种各样的创口,有的有碗口粗,有的几乎穿透身体,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脓疮味和药草味。
姬瑾荣有些痛恨自己灵敏的嗅觉。他整个鼻腔都被各种各样的气息给塞满了,他甚至能从血液的气味判断出对方是被什么武器伤到的。
姬瑾荣拧起眉头。
药铺的条件太简陋,很多极深的创口都只是被简单地包扎起来。于是有些伤者已经出现了发热症状,伤口化脓的更是数不胜数。再看看每个人身上的战斗服都磨损得厉害,脚丫子也从破口的靴子里挤了出来,露出脚上一个个可怕的血泡。
姬瑾荣不是没看过这样的场面。
只是那时他还是身负天命的天子,可以轻松改变很多东西。
现在他不是了。
现在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逃亡者,为求自保他和自由军的人签订合同,成为为他们某个将领做饭的普通厨子。一个厨子可以做什么?能在这种乱世中保住性命已经很了不得了。
可是如果让他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那么多人受苦受难,他永远都做不到。
这些人不是他的子民。
但这些人和他一样,都是这乱世之中的无根浮萍。
这些人为着心底那一丁点念想拼了命活下来,期望能看到黑暗终结的那一天。
这不是他的时代。
但这些人遭受的苦难让他非常难受。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姬瑾荣径直走入药铺内,分辨着各种药材的气息。每个医生和学徒都忙碌得很,没时间理会他。姬瑾荣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上前接替一个累得乏力的学徒的工作。
那学徒只当他是新来的,朝他露出一个笑容,坐到一旁休息。没过多久,另一个医生又把那学徒喊了过去,让他赶紧开始干活。
姬瑾荣自然而然地给医生打下手。
医生看起来非常年轻,大概三十二三岁左右,气质温文,像个读书人。见姬瑾荣手脚灵活,甚至能配合他做简单的创口缝合,对方惊讶地说:“你来多久了?”
姬瑾荣含糊地说:“不久。”他有些钦佩地看着那个被缝合的佣兵,“您可真厉害,这么疼都忍得了!”
医生也点头。
那佣兵原本疼得龇牙咧齿,听姬瑾荣和医生这么一夸,倒是不好意思哼哼出声了。他忍着痛楚说道:“这点疼算什么!我跟你们说啊,我这胳膊啊,”他抬起自己的手对着姬瑾荣两人亮了亮,“我这胳膊以前还差点被狼给咬下来呢——现在还不是倍儿好使!我母亲说,我是有大福运的人!”
姬瑾荣说:“当然。”
医生见佣兵已经没有大碍,叫上姬瑾荣去处理另一个病人。三个小时后,他们才把全部伤者处理完。医生抬起头见姬瑾荣鼻头渗着汗,不由掏出手帕递过去:“看你额上脸上都是汗,擦擦吧。”
姬瑾荣没有拒绝,结果手帕擦掉脸上的汗珠。眼看时间已经不早了,姬瑾荣对医生说:“我要先回去了。”
医生惊讶地看着姬瑾荣。
姬瑾荣腼腆笑道:“我不是这儿的学徒,我只是想来买点药。我没有恶意,只是看到你们忙不过来……”
姬瑾荣尽心尽力地帮忙一个下午,医生当然不会觉得他有恶意。他说:“我很吃惊,你连学徒都不是,手法却那么熟练。”
姬瑾荣说:“大概是因为我经常处理食材。”把伤口当成平时处理的肉块的话,他很容易弄清楚应该怎么下针。
医生:“……”
医生说:“不管怎么说,谢谢你今天的帮忙。我叫莱安,你呢?”
姬瑾荣说:“你叫我阿瑾就行了。”
莱安医生说:“你这名字听起来有点古怪,听着像是东方人才会用的名字。”
姬瑾荣笑了起来:“我的父母很喜欢东方,所以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他向莱安医生讨了缓解腿疼的药,对莱安医生说,“以后我还可以来这边帮忙吗?”
莱安医生凝视着姬瑾荣漂亮的脸庞,觉得这少年真是善良又美好。他高兴地表示欢迎:“当然可以!这是伤者们的幸运,我替他们感谢你。”
姬瑾荣带上莱安医生给自己包好的药,回了阿瑟斯的住宅。
卡洛琳一直在后门等着他,见他回来了,一颗心才回到原处。
她有点生气:“哥哥你为什么去那么久?”
姬瑾荣知道卡洛琳是因为已经把自己当成亲哥哥才会直接质问。
姬瑾荣笑着抱了抱卡洛琳,说道:“对不起,让你担心了。”他将在药铺看到的事情说了出来。卡洛琳虽然喜欢到处跑,但也没有见过多少惨烈的事情,听完姬瑾荣说的事情心里也很难受。
卡洛琳说:“要不去以后我和哥哥你一起过去吧?”
姬瑾荣刮了刮她的鼻子,调侃般微笑:“你不成的。”
卡洛琳不服气:“为什么!”
姬瑾荣说:“处理伤口可不是切菜那么简单,整个过程非常麻烦也非常细致,真要你去学这个你会很难熬。”
卡洛琳不得不承认姬瑾荣说得很对。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姬瑾荣才醒来没两天,在此之前他们接触的机会也不多,她对姬瑾荣却有种莫名的亲近——当然,只对这两天的姬瑾荣。以前她可讨厌贵族了!
姬瑾荣说:“今天我们经过的那个港口挺好的,你可以多去看看。那里的水手、冒险者都乘船去过很多地方,你一定可以从他们口里听到很多有趣的事情。”他语带期许,“你多去和别人打打交道,有什么有趣的事情也可以回来跟我、跟爷爷说说。”
卡洛琳被姬瑾荣说得很心动,但又觉得这样不行。她撇撇嘴:“那我岂不是什么忙都帮不上?”
姬瑾荣对被划入“自己人”行列的人一向很有耐心。
他问:“你觉得你的眼睛对你来说重要吗?”
卡洛琳说:“当然重要!”
姬瑾荣问:“那你的耳朵对你来说重要吗?”
卡洛琳说:“那还用说,也很重要!”
姬瑾荣微笑起来:“那不就对了。我没办法分成很多个,所能看到的、所能听到的事情只有那么一点,根本没办法很好地判断以后该做些什么。如果你能当我的耳朵、当我的眼睛,那我能知道的东西就会做很多——所以,怎么能说你帮不上忙?”
卡洛琳被姬瑾荣说服了。
她感觉自己责任十分重大:“哥哥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帮你探听消息!”
姬瑾荣拍拍卡洛琳的肩膀:“你先去厨房切好菜,我把药材放回房间再过去。”
卡洛琳本来就是在等姬瑾荣回来,闻言点了点头,跑着去了厨房。
姬瑾荣提着药站在原位,等卡洛琳走远,他才抬起头望向一侧:“阿瑟斯大人您有偷听别人说话的癖好?”
阿瑟斯没有恼羞成怒。
他打量着不卑不亢的姬瑾荣。
被莫尔打发去厨房之后,这家伙反而不掩藏了,言行举止都透着贫民、奴隶所没有的从容与镇定。
阿瑟斯的老师曾经这样教导过他:“真正的高贵,并不是仗着自己的身份和权势摆出高高在上、趾高气昂的姿态,而是无论身处怎么样的环境都能保持自己的本心。真正高贵的人,能和皇帝做朋友,也能和奴隶做朋友,并且不会做出任何让他的朋友们感到不适或尴尬的举动。”
阿瑟斯见过许多贵族,也见过许多泥泞里走出来的豪杰,可是他从来没有遇见过符合他老师那种说法的人。
很奇怪地,明明眼前这个已经沦落为逃亡者的落魄贵族,却让他有了类似的感觉。
更奇怪的是,这种感觉令他的心脏几乎停跳了几次。
每次见到这少年,他心底就涌动着一种混杂着不安、混杂着迷茫的复杂感觉——
这种复杂感觉甚至让他做出自己最不耻的事情,站在暗处把姬瑾荣和卡洛琳兄妹俩的谈话听完。
不得不说姬瑾荣很有迷惑人心的本领,刚才姬瑾荣的那番话差点把他都说服了。可回过头一看,这家伙分明是让他妹妹去玩而已——一个装成男孩的半大少女能打听什么消息!
阿瑟斯绷着脸说:“我无意偷听。”
姬瑾荣笑眯眯:“我知道我知道,阿瑟斯大人只是路过。”
阿瑟斯凝视着姬瑾荣。
姬瑾荣说:“我将爷爷的药放回去就该为您准备晚饭了,不知道阿瑟斯大人今晚想吃什么?想吃口味淡一点的,还是口味重一点的?”
一阵风轻轻吹过,将姬瑾荣身上的气味吹到阿瑟斯鼻端。
阿瑟斯不答反问:“你身上都是药味,整个下午都呆在药铺里吗?”
姬瑾荣一愣。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是的。”
阿瑟斯说:“情况怎么样?”
姬瑾荣不知道阿瑟斯问的是什么情况。他说:“情况不太好,伤员很多,都是兵器上的。有些伤口很深,明显受了感染,可是药不够,莱安医生他们都在发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