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徐挽河也没有对荆澜衣有任何解释,他只是自顾自地背诵,直接背到嗓子冒烟,不得不用清茶润喉时,才微微眯着眼睛,欣赏美人练剑。
美人如玉,剑如虹。
荆澜衣骨子里是一个很专注虔诚的人,他低眉顺眼注视着手中剑的时候,徐挽河总能走神地想起一些稀奇古怪的话,诸如“认真的男人最帅气”。当然,荆澜衣倒是没有那种某个时刻特别帅然而平时就差一点的情况,这个男人无论做什么,都维持着一种特别的淡然。
他并不是特别在意身边的享受。
在意享受的人,也不可能十几年独自一人在空荡荡的山庄上独自生活着。
而荆澜衣却一直甘之如饴。
这种性格对于常人而言,大概是十分寡淡无趣的。哪怕荆澜衣生了一张俊秀的脸,也是要打上不少折扣。但徐挽河却恰好是见过人间繁华无数的人,他听过天使的咏唱,参加过妖怪的盛宴,曾经在丧尸异形的围城中拼杀出一条命,也有过许许多多场比谁都轰轰烈烈的爱情。
最终,所有的一切都沉淀下来,静寂无声。
徐挽河的目光依旧明亮,语气依旧清澈,对万事万物依旧保持着好奇和进取。然而,情绪却不免渐渐迟钝起来,曾经会为许些小事而激动不已的他,如今仅仅只是淡漠一笑。
也许,徐挽河已经老了。
比起那些闹腾的,轰烈的东西,他依然会欣赏,会羡慕,但却不想和那些一起生活了。毫无疑问的是,荆澜衣这种性格无疑符合了徐挽河的需求。
徐挽河的经验足以让他应对大部分事情。
但多一件麻烦和少一件麻烦还是不一样的事情。
当然,时日稍微久了。徐挽河也对荆澜衣产生了一些研究的兴趣。他趴在窗台上,饶有兴致地围观荆澜衣练剑,起初,荆澜衣的速度并不快,每一剑的轨迹都很清晰,如月色的剑光挥洒一地,很快,兔起鹘落,剑光闪动,又像长虹落天,又如流星赶月。而荆澜衣就在剑光中若隐若现,衣袂翻飞。
美的就像是某种虔诚的仪式。
徐挽河等他一套剑法连贯的施展开来,最后一剑笔直地点出去,刚刚巧从正中央切开了一朵荡漾在风中的落花,切成两半,落花无力地坠落于地。荆澜衣一头雪发纷纷扬扬。
徐挽河问他:“每天过的都是同样的日子,你不无聊吗?”
荆澜衣困惑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徐挽河的意思。徐挽河只好换了一种说法:“你有没有什么想要得到的东西?”
这个问题让荆澜衣沉思了好一会儿,这个年已而立的男人苦思冥想了好一会儿,才板着一张脸,颇为困惑地回答:“师父已经死了很多年了,而师弟现在已经回来了。”
他说完,眼睛就微微弯了弯,似乎这是一件让人极其喜悦,甚至幸福的事情。
徐挽河对这个三十多岁的老男人,依旧如此澄澈干净的目光打败了。他想,怎么会有人能这么甘之如饴地守着一点东西就心满意足了呢。
当人类吃不饱的时候,他们期待能吃饱;吃米饭到饱的时候,他们期待能吃上肉;吃上肉的时候,又开始期待顿顿有肉,顿顿有肉后,又开始挑剔种类不够丰盛,营养不够全面——即便满足了这一点,人们也会因为攀比而追求更有逼格的食物。
世界就在这种追求中,不断的往前迈进着。
“守财奴。”徐挽河吐槽荆澜衣说,仅仅只是引来了对方无辜而怪异的一瞥。
下山的心思,也就这样淡下来了。
徐挽河用了半年时间,把《本草纲目》也背了下来,又零零碎碎地开始背其他医术。但无数次重复过这种学习行为的徐挽河,清楚地知道,一个理论派是根本无法真正学会医术的。
唯有实践,实践,以及刻苦奋斗。
天下从来没有容易的事情。
就像是徐挽河正在为锻炼出一个能拿出去卖的技能在刻苦学习,然而,那些点点手指能轻松学会其他人消耗数十年甚至数百年所锻炼出来的技能的公费穿越者们,他们失去的其实更多。
每一个能力被训练出来,都浸透了原有者无数汗水和时间,有他们的经验和习惯,也有他们的睿智和灵气,而这么多东西,最后被刻写进给系统打工的那群穿越者们的灵魂里——那些破碎的时间,统合起来,甚至比穿越者自身的年龄更长。
那么,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到底是谁呢。
至少徐挽河本人不想用自己验证一下这个问题。
“咳咳,咳咳咳……”胸口泛起的绞痛让徐挽河又咳嗽不已,绢白的书本上染上点点血迹。徐挽河勉强顺了气,看着书籍上的血迹开始发愁。
自然,没有医术,他还有更多的可以训练的技法,诸如古琴,下棋,奇门遁甲……这些都是非常受欢迎的货物。但问题是,无论哪一项,都不是闭门造车能够精通的。
想到这里,徐挽河又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他始终不愿意主动和荆澜衣说下山一事,尽管他清楚的知道,只要游执灯要求,荆澜衣再不愿意也会同意,毕竟,他师父已经死了,而游执灯是荆澜衣唯一的师弟。
唯一的。
并没有血缘关系,却胜似亲人的家人。
荆澜衣真是一个奇怪而温柔的人。
徐挽河这么想着,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按住。他抬起头,荆澜衣站在他身前,表情奇异地看着他,白发剑客眉眼分明,光线斜照的时候,明处和暗处对比鲜明。他的声线很稳,但是却能让人感受到一种无名的悲凉怆然:“我们下山吧。”
荆澜衣说。
这句所有人都可能说出口的话,偏偏被最不可能这么说的人说出来了。
徐挽河突然就觉得口中又泛出了苦涩的味道,这种味道和原本的血腥味又有所不同,明明是苦的,但心却感到了一种甜蜜的忧伤。他又忍不住把之前的想法重温了一遍——
荆澜衣真是一个奇怪而温柔的人。
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东西要郑重声明。
“我真的,一定,绝对——不会突然吐血身亡!”
所以跪求不要再用那种‘说不定下一秒就会挂掉所以这一刻一定要满足他的所有愿望’的FLAG插满他全身了。
☆、Chapter Three 一起
徐挽河就只差对天发誓。然而,荆澜衣对此依然是反应淡淡,即使是经验丰富的徐挽河,也看不出他到底是相信,还是不相信。但表面上,荆澜衣还是稍微收敛了一下对徐挽河丧心病狂的照料。而下山这件事,也在两个的回避中被敲定了。
两人简单地收拢了一下行李。
荆澜衣两手空空,除了一柄长剑,他并无非要带在身边的事物。家重要的并不是身外之物,而是有能让人感到心安的人存在。
但徐挽河却遇到了难题。
虽然他家师门似乎确实很有钱,然而习惯未雨绸缪的徐挽河,却并不舍得将身边的事物都全部放在山庄里堆灰。值钱的事物并不多(在某种意义上,徐挽河和荆澜衣一样无欲无求),然而剩下的都是徐挽河都很喜欢的——几卷写满了注释的经书,一些舒适的衣物,以及摆在窗台上的久经照料的几株海棠。
虽然徐挽河清楚地知道,他人生的轨迹,就是在一个又一个世界旅行。
——不断的抛弃熟悉的,喜欢的,习惯的人,事,物,甚至生活习惯。
但这并不妨碍他对身边每一个事物都充眷恋和留念。尽管抛弃的时候他也并不会感到多难过。但如果条件允许,他还是很希望身边都是一些熟悉的事物,这样能让徐挽河产生一种错觉,像是时间已经停顿,像是他能在此处再停留漫长的时间。
在这种心态的驱使下,徐挽河把自己的行李越加越多,很快就超过了一个病秧子能够承载的上限。半个时辰之后,又愉快地超越了荆澜衣能背负的上限。半天之后,徐挽河忧伤地停手了——
是的,他并不是在收拾行李。
他是在试图将整个山庄都搬下去。
#然而他并不是愚公#
#好心塞#
徐挽河叹了一口气,将手上的东西放下。他至少还有十几年可活,然而今天却切实的产生了一种“生带不来,死带不去”的惆怅。他双手空空地站起来后,瞅见荆澜衣正在看他,眉眼微弯,像是看见了一只恨不得把食盆塞进食囊的仓鼠。
好吧,徐挽河知道刚才的自己是看起来挺可笑的。
大侠,跪求遗忘,跪求无视!
直到两人同样只拿着一些银票和一柄长剑,到达山脚的时候,徐挽河还是没能摆脱自己无意中卖蠢所带来的心塞。然而更心塞的是,徐挽河发现自己真的毫无准备地下山了。
师兄一脸的“一柄剑足以闯荡天下”的冷高脸把他坑了啊啊啊!
万一下雨了怎么办,他居然没有带伞?!
万一要野炊怎么办,他居然没有带调味料?!
万一把衣服蹭脏了怎么办,他居然没有带换洗的?!
虽然没有并不是不能活,然而徐挽河一想到多年以后,师兄弟俩重出江湖,并不是酷炫的白衣飘飘范的,而是“一身沾满泥浆,并且多天没洗以至于带了味道的,并且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衣服”和“茹毛饮血”的登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