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逃命一般退下,容澜望向重文:“太子殿下也请出去吧,臣有话与皇上说。”
重文眼里闪着泪光与隐隐恨意:“太子太傅乃东宫首臣,你与父皇有什么话是不能让本太子听得?”
容澜觉得胸口发堵,不知该如何回答。
重翼心中一凛,儿子对一直敬重的老师忽然一反常态,他猛地觉出昨日烧草偶事件太子出面指认太子太傅的蹊跷,冷了脸,却是没有立刻纠察,只对张德道:“带太子出去!再将王褚风给朕叫进来!”
重文几乎是被人连拉带拽地拖走。
王褚风提着药箱从屋外走进。
重翼冷声:“澜儿的身体状况究竟如何?”
王褚风跪身,神情严肃:“回皇上,大量失血后澜大人的身体各方面都比以往更脆弱,而他的心肺本就遭受过重创,想是着了昨日入夜一场暴雨的湿凉之气,引得肺疾病情险恶,高热不退,更是咳血不止;雪上加霜的是,澜大人寒症未愈,此一番是外热内寒,既不可服药强行退烧,也不可再往温泉进行治疗。为今之计,只有提前将冥莲幼花给澜大人服下,才可活命!只冥莲幼花尚未长成,功效不如成熟的花朵,澜大人的身体怕是再无法彻底恢复,将养得益,也……也活不过不惑之年。”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
重翼在王褚风给出诊断时一直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垮。
张德慌忙扶住他:“皇上?”
王褚风又道:“臣已为澜大人施针,能保他五日内性命无碍,恳请皇上下旨命臣往冥山采药!”
重翼强自稳住心神,解下腰间玉环递给王褚风:“此为龙珏,见珏如面圣,你拿着此物去冥山,自然会有人告诉你冥莲在何处,朕给你配最快的马和最好的护卫,五日,你必须将冥莲安全带回!”
王褚风双手捧过龙珏,叩首:“臣遵旨!”
张德引王褚风退下,房间里只剩重翼与容澜两个人。
重翼揭掉容澜的面具,凝视面具下一张因高烧而潮红的面庞,心像被车轮碾过一样疼,澜儿的脸色从来纸一样苍白,如今带了丝生气反倒是病重的模样,他凝视了许久,颤抖着倾身抱住容澜滚烫的身体,贴在容澜耳边喃喃柔语,极尽怜惜:“澜儿,你今年二十二岁,还有十八年……就让我陪你这十八年好不好?”
容澜的心不规律地乱跳,他的耳垂是全身最敏感的部位,他最怕旁人附在他耳侧说话,偏生重翼总爱如此对他说柔情蜜语。
容澜忍住心跳,缓缓推开重翼,语带抱怨:“咳咳!我要是继续留在你身边,可能连十八年都没得活。”
重翼身体一僵,儿子的异常已然令他直觉什么,此刻容澜的话就更让他确认心中猜测:“你是真的落水了才会突然病重,是不是?你为何瞒我?你故意折腾我一番,又是想隐藏什么真相,可与文儿有关?”
容澜本就打算告诉重翼实情,点头道:“我是落水了,也确实和你儿子有关。我被人推下水,恰好数名宫娥路过撞到我落水一幕,惊叫出声引来禁军。那推我下水的小内侍是东宫近随,事情调查起来,结果一定是太子命人谋害前朝一品官员,杀的还是自己的老师,即便你相信不是太子所为、以皇帝之尊压下此事,也难免成为有心之人煽动废太子的理由,不如让我这宠臣被说恃宠而骄,胆敢玩弄皇帝,不疼不痒的骂名而已。”
“咳咳!咳——”容澜话音刚落,便又是一阵急咳。
眼见容澜再咳血,单薄的身体几乎要在这咳声里震散,重翼心疼地为他抚背,恨不得自己替容澜受苦却是无能为力。
咳声渐弱,容澜趴在床沿喘息,重翼扬面托起容澜软绵的身子就吻在那染血的双唇上:“澜儿,为何到最后受苦的总是你?你要我怎么保护你才好?你告诉我……”
容澜瘫软在重翼怀中,许久才攒够力气反抗:“重翼,我把雪狐送你当分手礼物可不单单是为了替你儿子挡灾,你以后对着那位‘澜大人’发情!我不是你养的宠物,任你亲来亲去!”
容澜极度虚弱,重翼顾忌他的身体并没有吻得很深,闻言轻轻松开唇间两片柔软,却是不肯撒手,换了个姿势将容澜整个人抱在怀里,一边低头嗅上容澜发丝间淡淡药香,一边问道:“你不会水,是谁将你救上来的?”
容澜抬头,一脸好笑地望向重翼:“谁说我不会水?你们一个个都以为我弱不禁风,掉到水里就得淹死吗?算计你儿子的人估计这会儿正为了算漏这一点想方设法杀人灭口,我摆了一番宠臣的架子,让马翌将那小内侍关了起来,说是他看顾不周让‘澜大人’跳进池塘,等我得空了要去牢里替‘澜大人’好好收拾那不称职的奴才。你想调查什么,自己去问马翌要人,不过兴许这么一夜,已经有人自投罗网也不一定。”
重翼望着容澜说话时狡黠而虚弱的笑,心中悸动又痴疼。
却见容澜忽然眸光一黯,垂了眼睫:“重翼,重文才十岁,他有很多事还不懂,你是他的父亲,你有责任关心他、爱护他,除了重文,你的其他三个儿子,你也甚少在意,你与其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为什么不多陪陪他们?你有孩子,便不懂我不能再有孩子的遗憾……”
重翼只感觉心被锥子扎了一个大窟窿,哽咽许久,拥住身前的人,一如既往附在那人耳侧低语:“澜儿,往后,我的孩子便是你的孩子,我们一起关心、爱护他们。”
容澜下意识偏头,却听耳边重翼又道:“你……与我成亲吧!”
容澜身体一颤。
重翼轻轻掰过他的脸,想要听到答案,只见怀中的人垂眉低目,脸色因高烧泛着晕红,看起来竟是带了几分娇羞的模样。
“澜儿……”重翼从没见过容澜这般动人神态,一时望得心醉痴迷,不知不觉间已然顺着容澜眉眼,一路吻上那微启的唇。
容澜和重翼说了许久的话,把该说的说完精神早已是透支的极限,他再无力反抗重翼的亲吻,只在这深吻中陷入昏迷。
怀里的人忽然身子一沉,重翼的心也跟着一沉。
“澜儿……”
澜儿真的太脆弱了……
脆弱到抱起来只像轻轻一捧雪,眨眼就会融化消失。
容澜病重,药无法吃,烧更不能强行退,面色不正常的泛起潮红,因为不知何时便会急咳一阵,咳出血来,只能侧身躺着,以防血液呛进喉管,令他窒息。
重翼满心疼惜喂容澜吃下小半碗药粥,为他补充体力,吩咐过张德必须一步不离在旁照顾,然后转身出了屋门。
“太子现在何处?”
“回皇上,太子殿下在,在牡丹宫。”
牡丹宫,皇后的寝宫。
当年亥姝以罪后之名伏法,这座曾经皇宫最尊贵女人的寝宫,如今一片萧瑟荒芜。
重文遣退仆从,独自一人呆坐在凉亭石板上,入目的是满园杂草。
这里充满了他与母后的回忆,炎炎夏日,他怕热,母后总会抱他坐在这石板上哄他午睡。
然而母后已经不在了……
重文怀中揣着一本书,正是容澜所写策书手稿。
……
“……这本策书眼下与时俱进,但也迟早沦为刻板教条,太子最需要的不是学习书册上的内容,而是学习如何引古至今、结合古人遗训治理属于自己的时代。……”
……
从这句话开始,他就认定了新任太子太傅是自己一辈子都尊敬爱重的老师。
他曾经幻想过,如果那个人没有死,能亲自做他的老师该有多好……
如今愿望实现,但为什么那个人夺走父皇不够,还要害死母后?
那个人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一定是心虚!
“是你害死我母后!”
那人落水时,他就躲在假山后看着,在心中如此咆哮,是你害死我母后,你是死有余辜……
然而漫天的雨水让他忘了——他在哭。
他伸手去擦眼睛,怀中的小狐狸就窜出去跟着主人跳到水里。
那人根本就会浮水。
果然是个大骗子!
更骗得禁军统领,甚至父皇都团团转。
可那人竟不知如何猜到他躲在假山后偷看,浑身湿透,趁着换衣的空挡悄悄寻到他,急匆匆叮嘱他一句“一定要藏好,别被人看见,我会回来接你”。
那叮嘱的话语在疾风骤雨里声音不大,更带着丝丝凉意。
却像那人的怀抱,虽是凉的,但格外温暖。天气热了,他和小狐狸一起凑在那人怀前午睡,总也睡得如同母后哄他时那般美好。
那人被拆穿了,为什么一句都不为自己辩解?只让他必须相信父皇……
如果那人辩解,他会信得啊!就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恨那人了。
但那人就要死了,他一点也没有报仇成功的喜悦,他不想离开,他想和父皇一起陪着那人。
重文紧紧抱着怀中策书,内心无比纠结矛盾,他低着头,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忽然一双龙靴出现在水光里,再然后是男人低沉的问询声:“文儿,那草偶是你烧的?”
重文愣愣抬头:“父皇……?”
禁军在皇宫内独立于刑部的监牢昨夜发生一起命案,负责看顾太子太傅宠物的小内侍惨死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