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然惊觉,在遇到苏邑后,短短的时日里,情绪起伏良多……一点都不像一个杀手!
心猛地一收缩,像是被一棍敲在头上,遍体发寒。
猛地想起师父曾经说过的话:杀手是不能有心的,心是杀手最大的弱点。没有心,意味着没有感情,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爱人。没有弱点,无坚不摧。
犯一次错,丢了命,如果仍然接二连三地犯错,会如何?
“……爷,到了。”
龟奴谄媚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杨榆眼神沉沉,定定神,推开了面前双面雕花木门。
屋内的人原本正在喝酒喧闹,冷不防进来个人,顿时都停下手中的动作下意识看过来。杨榆目光淡淡地扫过全场,看到木质的地上铺了软垫,顾采生坐在上首,怀中搂着一名清秀文弱的少年,在他下首便是苏邑,还有其他人,都是时常和顾采生一起玩的酒肉朋友。
苏邑看到他,乌溜溜的眸子中诧异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又缓缓笑了。他穿得单薄,本朝对等级制度极其重视,法规律令,□□小倌不得穿绫罗锦缎,所以他身上衣服里面是青楼里惯用的香竹纱,外面则罩着一件青色的布衫,衬得整个人都形销骨立。再加上置身席间却一直神色冷清,像是脱身喧嚣红尘之外,令人不敢狎昵。然而这一笑却宛如梅破冬雪、花开春晓,竟看得顾家大少心生惊艳,随即又嫉妒不已。
杨榆在顾采生左手边坐下,恰好与苏邑面对面。他性情冷淡,只一个人慢悠悠地喝着酒,顾采生看着他,心中的痛恨鄙夷之情又生——明明只是父亲收养的义子,架子却总比自己这亲生的端的大,父亲也三番两次在自己面前夸这人,怎教人不厌恶。想起那日看到的杨榆救苏邑的一幕,冷笑一声,忽然说:“忘晓公子琴艺一绝,早年便名满京都,顾某仰慕多年,没想到今时今日竟有缘亲近,今日难得大家相聚一堂,不如请忘晓公子弹琴助兴如何?”
苏邑不冷不热地说:“顾少爷所求,焉有不应之理。”说完,他起身去取琴,谁知刚绕过顾采生身后,顾采生居然反手扯住他的手,用力一拉,把他拉扯到自己怀里,原本陪着顾采生的少年审时度势,远离了顾采生规规矩矩跪坐着。
杨榆手一抖,还未痊愈的臂伤一痛,手指无力,酒杯差点掉下来。
苏邑想要将搂在腰间的手拿开,力气却比不过顾采生,只得做罢,平静道:“顾少爷今儿是来听曲儿还是来闹事的?若是听曲儿的,在下定当好生招待,若是闹事的,还请恕忘晓不能作陪。”
顾采生被他的态度一激,顿时心头火气,冷笑一声,强扳过他的脸,一字一顿道:“苏公子,哦不,忘晓公子,你以为你还是高高在上的尚书公子?如今不过是千人骑万人睡的东西!小爷宠幸你是你的荣幸,如果把小爷伺候高兴了,说不定还能赏你一点零花钱。”
杨榆沉默地在一旁看着,看见苏邑的脸色随着顾采生的话越变越白,然而那双琉璃似的眼却灼灼发亮,其中的不屈愤恨傲骨冷然仿佛一把把利剑,刺得与他直视的人体无完肤。
本来已经做好了冷眼旁观到底的打算,但此刻居然漫无头绪地想起第一次见到苏邑的情景——漆黑的小巷子里月色隐晦,青年惨白的脸、倔强冷倔的眼,交织成鲜明浓墨的画面,害得自己刹那失神,也害得命运轨迹从此天翻地覆,一发而不可收,直至如今。
“铛!”
等杨榆回过神,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把酒杯掷了出去,正好敲在顾采生额角,敲得他一阵晕头转向,杨榆趁这个机会一把将苏邑拉到自己身边,站起身的同时十分利落地从靴壁中抽出暗藏的匕首,手指转动间寒芒刺得在场的所有人眼花缭乱,不敢轻举妄动。
顾大少爷先回过神,到底想着杨榆要在自家混饭吃,有着几分倚仗,色厉内荏地怒喝道:“杨榆!你好大的胆子!也不想想这些年里是谁收留你、给你一口饭吃!”
“大少爷,你是不是弄错什么了?”杨榆忽而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森然的笑,眼神孤冷漠然,在鲜血与黑暗中浸淫多年的杀气寒芒俱现,“若没有我,你以为顾进宝能活到现在?你以为你们顾家单凭你这个大少爷,生意能做到如今这个地步?你以为,我是有多在乎顾家二少的身份?!”要不是因为支线任务,他连多看顾家人一眼都嫌麻烦。
“你……杨榆!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若敢带着他从这里出去,我定禀报父亲将你赶出家门!”
杨榆冷冷道:“随意!”
杨榆带着苏邑往前走了两步,顾采生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好你个杨榆,我就知道你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今天就别怪做大哥的让你有来无回!”
他话音未落,屋子四个窗户同时被打破,四个黑衣人跳将进来,将杨榆和苏邑团团围住,那群不明事宜的纨绔子弟早就被吓得瑟瑟发抖,顾采生站在原地,面露嘚瑟,眼中流出疯狂的恨意,狠笑道:“二弟,一路好走!”
杨榆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淡漠从容,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手臂伤重,方才投掷酒杯已是不动声色地拼尽力气,如今连握住匕首都是勉强。如果顾采生有胆量,不需要这几个杀手,只要他自己过来,就能轻轻松松拿走自己的匕首,杀了自己。
难道说,今天真的要死在这里吗?
突然,就在这时,手腕被一只手轻轻捏了捏,心中一动,便听苏邑用近乎耳语的声音低声问自己:“杨兄,你能否有办法,让我们冲到西南角挂着的那副山水画那里?”
☆、19|刺客和小公子(五)
睁开眼是死气沉沉的白色,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窗边摆着一盆大叶兰,但在这样的环境里,所有的生机似乎也都被消磨一空,只余死寂的灰绿。
这大概是这栋医院里条件最好的单人病房,但仍然改变不了它是个病房的事实。
每天被迫灌下打量药物、接受各种食物治疗,他如今一看到可以入口的东西就犯恶心,一吃就吐,两天没能吃下东西使他四肢都没有力气,在学校期间养出来的胃病频繁复发,一阵又一阵地抽痛。
苏邑茫然地看着四周,终于渐渐想起来自己要喝水,他用全身的力气撑起虚软无力的身体,才刚挪到床边,就因为支撑不住而滚落在地。屋外的人听到里面的动静,打开门锁,两名面目模糊的护士冲了进来,一左一右地架着他,将他按回床上。
他木然地看着她们动作,看到她们嘴唇一张一合,却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过了一会,有人推着推车进来了,车上放着各种药瓶,他看着她们取出形形□□的药,要喂他吃下。
他将头扭到一边,喃喃:“我没有病……我不吃……”
画面突然激烈地抖动起来,突然出现了很多人,她们都没有脸,他却能看到她们冰冷的眼。她们一拥而上,把他按在床上,用东西固定住他的四肢,有个人从人群里慢慢走出来,那个人手上拿着一根针筒,低头沉默地将针尖刺入他□□在外的手臂,冰凉的液体混着血液流遍全身,胃突然剧烈地抽痛起来,像是被狠狠绞在了一起,像是要绞得他粉身碎骨才肯停……
他突然从那群人里看到了两张脸,这两张脸在一群模糊的脸中格外清楚,他们本该是他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但他们看着他的眼中只有不甘、厌恶和冷漠。
“让我回学校……妈,我没有病,让我回去……”
胃疼得无以复加,冰寒刺骨,意识也一片模糊,苏邑用尽全身力气缩成一团,仿佛这样就能抵挡心中的寒冷,留住最后一丝暖意。
身上突然一暖,他像是溺水的人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紧紧向上捞去,冷不防抓住了一个人的手腕,耳边传来被刻意压低的抽气。
苏邑猛地睁开眼。
“醒了?”杨榆正蹲在他面前,一只手举着火折子,见他醒了,抽回自己被他拽住的手腕,淡淡地道,“我刚在周围看过了,这是个地下迷宫,不知道以前是干什么的,但既然有空气,那就应该有出路。”
苏邑在无意中发现自己房间里的一副画后面有暗道,暗道机关十分巧妙,是单向开关,如果人进去了之后,那就只能从里面开,外面的人再也进不来。那日被顾采生雇的杀手围住,杨榆带他跌入了暗道里。
本以为暗道应当有出口,可现在距那日已经过去两日了,他们却越走越深,这个地下空间出乎意料的大,两天过去却连出口的影子都摸不到。
想起方才在梦里听到的抽气声,苏邑轻轻蹙眉,坐了起来,他这才发现身上披着杨榆的外套,外套随着他的动作滑落在地。
微微一愣,他将外套捡起,指尖触到淡淡的余温,抬头看向杨榆,把衣服递还给他:“你手臂上的伤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只是用不上力。也打不过你。”
“你那日说,为了不伤害我,所以你才会自伤双臂……究竟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只是不喜欢行为受别人控制,”杨榆含糊地说,然后转移了话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出口,你现在的积分还能换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