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晨潇撇嘴道:“我何时求过不朽?只是一向有子陵之志罢了。”
水心悠笑道:“我看你不是羡慕子陵桐庐隐居,而是羡慕他‘客星犯御座’吧?”
云晨潇“哼”了一声道:“我才不稀罕犯他。除非……”她见四下无人,才附耳低声道:“除非那‘御座’是你!”
水心悠脸上早挂起意味深长的笑意,不置可否地捂了云晨潇的嘴巴道:“云儿别胡说。”
***
二人又在唐家堡逗留数日,便起身东去。唐仲平自知道唐晓涵投靠水心悠以来,喜忧参半。所喜者,徒弟学有所成,已能独当一面;所忧者,中枢式微,利剑悬顶,各方势力虎视眈眈,唐门既站在朝廷这边,又怎能于乱世中独善其身?不过转念一想,时势造英雄,若想唐门煊赫,恐怕也是要放手一搏的,便也由着唐晓涵去了。
三人同舟,自渝州顺长江而下。三峡多壮观之景。江水连山,重岩叠嶂,巫山十二峰如梦如影,立于林寒雾浓的两岸,峭壁森严,峰高限日。江上更是险滩环生,白浪滔天。
三人中只有云晨潇自幼生活在鱼米之乡,水性尚可,一路颇多欢笑。水心悠不习水路漂泊,早已晕头转向,靠着云晨潇说不出半句话来。只可怜了唐晓涵,虽亦是心惊胆寒,无奈孤身一人,茕茕孑立,只得抱着桅杆,望着滔滔江水,在心中将面前这出双入对的小情侣骂了个狗血淋头。
三人到得滟滪堆时,天色已晚,险滩若隐若现。大石如鼎,三足而立,又如白牛回首,兀立江心。江风肆虐,直吹得波浪滔天,水雾蒸腾,漩涡飞转,地动山摇。纵然云晨潇水性颇佳,见此汹滩恶水,也为之胆寒,抱紧了水心悠,向船家问道:“如此险滩,我们这小船得过吗?”
那船家颇有经验,笑道:“滟滪堆天下奇险,岂是儿戏?今日这风还算小的,若是遇到恶天,雷鸣十里不绝,才真是有去无回了。”
云晨潇颔首道:“早闻‘滟滪回澜’,今日一见,果然鬼斧神工!”
船家笑而不答,如酣寝浪花之中,游刃有余地摆弄着船桨,犹兀自唱道:“滟滪大如象,瞿塘不可上。滟滪大如牛,瞿塘不可留。滟滪大如马,瞿塘不可下。滟滪大如袱,瞿塘不可触。滟滪大如龟,瞿塘不可窥。滟滪大如鳖,瞿塘行舟绝。”
三人听得船夫歌声,忧心更重。正不知高低间,一阵巨浪拍过,打得小舟摇动,几乎倾覆。众人顾不得衣裳尽湿,尽数往高处爬去。云晨潇情急之下,将水心悠往背上一背,正要运功腾空而起,那船夫却突然大叫道:“诸位莫慌!已经过了险滩了。”
话音刚落,那小舟又摇晃数下,终于趋于平稳。云晨潇长舒一口气,方将水心悠放了下来,替她将湿漉漉的头发略整理一下,关切道:“没事吧?”
水心悠已晕得面无血色,摇摇头道:“云儿,你又救我一次。”
云晨潇见她们所带衣物尽数湿透,只得运起火门内功心法,替水心悠将衣物烘干。又见唐晓涵在一旁瑟瑟发抖,形容可怜,又免不得操劳一番。熟料那人却不领情,将云晨潇往对面一推,指着她们恼道:“谁要你管我!你们自是成双成对,就我一人顾影自怜!你们等着,我唐晓涵一年内必然寻得伴侣,也来让你们羡慕羡慕。”
一句话惹得云、水二人哈哈大笑。行舟苦乐,一时尝尽。船夫亦笑道:“过了滟滪堆,你们也算渡了一波生死劫了。经此风雨患难,更显真情难得啊!”
云晨潇与水心悠握手而立,相视一笑。过了险滩后,便是顺风顺舟。三峡水路顺流而下,素有“朝发白帝,暮到江陵”之说。三人舟行虽不快速至此,倒也颇为顺遂,两日后便抵达江陵。在城内整顿修整半日,便快马加鞭,前往荆州府,与谢子良等会合,共商回京削藩之事。
第93章 问鼎竞雄图
三人到了荆州,已过掌灯时分。水心悠安置好唐晓涵,又向云晨潇告了假,只道有朝廷机密要事与谢子良协商。云晨潇颇感寂寞,竟有些失宠之感。所幸她天性乐观,在心中自解道:悠儿不是一般妇孺,她既为国之栋梁,就不免宵衣旰食,案牍劳形,自己这小妇人一般的心思,当真要不得。想到这里便又稍稍释怀。
闲来无事,云晨潇便在中庭乘风闲步。刚刚到庭中,便听得一个男子略微高声道:“大人既不愿意重蹈芷兰师祖覆辙,那烹狗藏弓之鉴想来亦不必我多费唇舌。只是,大人你既动了问鼎之心,她又怎能置身事外?”
云晨潇听出这是谢子良的声音,不免好奇。她本无心做那属垣小人,奈何他们的对话内容太过震撼。她知水心悠青云之志,如今传国玉玺在手,又得了蜀、楚二地的兵权,可谓天时地利人和,是足以和麟趾龙种的宗藩抗衡的一方诸侯。如今天下分崩离析,她不是没有疑心过水心悠有改朝换代的心思,也曾数次试探,但都未曾得到水心悠明确的答复。此时听闻“问鼎之心”四字,便小心翼翼地侧耳听去。
屋内是半晌的沉默。就在云晨潇怀疑自己恍惚幻听的时候,水心悠的声音方缓缓响起:“此事机密凶险异常,且会有太多见不得光的龌龊事。她赤子之心,何其珍贵。我不希望她涉入过深。”
“可她已经涉入了!如今世人皆知云水一党,楚蜀结盟,权势熏天。大人还指望她能全身而退?某说句大不敬的话:此事若成,她分茅裂土,王侯将相;此事若败,她诛灭九族,死无全尸!”谢子良的声音起伏跌宕,显是情绪激动:“你们入蜀数月,好不容易将蜀军收拾服帖。然如今蜀军主帅,只有杨世成是咱们的人。洛风虽然明面上也投靠了朝廷,可他毕竟曾是慕容光的门生,又和小云将军是同窗。慕容光老奸巨猾,向来首鼠两端不易控制。若要尽数掌控蜀军,恐怕还需小云将军从中周旋。若是此时生变故,你们岂不功亏一篑?”
水心悠沉声道:“四川那边,你不用担心。我知洛风是真心想为百姓做事的。杨世成耿直干练,洛风治军有方,二人携手,可保蜀军无虞。我临行前曾授意杨世成向安王施压,根据线报来看,安王薛延庆已向天子上书,称接受训斥,交出赋税兵权,安心做他的闲散宗室。且峨眉派褚玉曦夺权成功,如今已是掌门。我已命她将峨眉弟子编入蜀军,她也领了军中人事的职务,便于从一些中下层的将领中慢慢培植自己人。”
“可是!”谢子良急急地打断她道:“纵然大人你可掌握蜀军,那么楚军呢?云老将军虽已致仕,但余威尚在,有他坐镇,楚军方可成军。十年前皇上令我掌管楚军,但只要老将军在,我就永远不可能是主帅。虽然我已培植不少我方势力,但那只是九牛一毛。楚军真正的主心骨,还是云老将军。”他顿了顿,换了副语重心长的语气道:“大人不妨仔细想想,云老将军仕历两朝,应对如今天下大局洞若观火。他这次上书致仕,为的什么?是真要颐养天年,还是以退为进?他此时急流勇退,却把小云将军推到风口浪尖,水大人以为他是何用意?”
水心悠心思急转,一时难以冷静。她一直以为是云晨潇为了协助她,才积极促成此事。可现在想想,若是没有云政亭的默认许可,云晨潇如何能拿到楚军兵权?云政亭莫不是有意让云晨潇来协助自己?不,这不可能!且不说云政亭与自己的十几年的恩怨未清,他忠君不二,又岂能坐视女儿率领部曲背叛朝廷,助她称帝,落得个贰臣骂名?
见水心悠半晌无语,谢子良又道:“且不论老侯爷是如何打算。现而今,他是把军中权柄尽数交给了小云将军,还为她向皇上要了官爵,可谓名正言顺。那云家护院军的长官,多是云老将军旧部。这些人日日与小云将军一道练习北斗八卦剑阵,与她自然亲厚。大人,你若有志天下,必须将楚军牢牢抓在手中。若要抓住楚军,小云将军怎么可能不入雷池?”
“子良,你说的不错。”水心悠踱步道:“江上行舟,岂不沾衣?只是你我已破釜沉舟,小云还有回头是岸的机会。我如今行的是‘奉天子以令不臣’的功业,号令天下自然师出有名。云儿自可横刀立马,纵横驰骋,亦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但我若发动政变,以致江山易色,那便是大逆不道,要背千古骂名的——以她的性子,实在是不适合。”
云晨潇此时在中庭听了这话,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再也听不到他们下面讨论了些什么,痴痴地移开脚步,心思烦乱复杂。
***
三日后,水心悠便要动身赴京。京中这些结党营私,勾心斗角的龌龊事,她最是厌烦,却又不得不做。如今宗藩实力割据,朝堂也非铁板一块,她虽已苦心经营多年,但仍有诸多细节尚待推敲。她需要助手,需要策士,需要陪伴,却又将最好的人选云晨潇剔除在外。虽知不可能出淤泥而不染,她但求能于浊世中为云晨潇保持一颗剔透的赤子之心。
临行前夜,缱绻温存。水心悠辗转反侧,一夜无眠,眼见东方将白,耳听鸡鸣数声,才下定决心,翻身凑到云晨潇耳边道:“这次回京,云儿你就不必跟我一起了。”她说到此处,低下头脸,复又小声道:“你如今为军中主帅,岂能擅离职守?楚军诸事,还需仰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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