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发现情况不对的是白素贞自己, 从病人处出来，她陡然心跳加速，胸闷气短，像是心脏病发作似的，便回到办公室里。起初, 她以为是变成凡人的身体缺乏锻炼，不堪劳累，才坐下歇口气，电脑显示屏里的身影叫她倒吸一口冷气。
手一抖，杯子打翻在桌上，小半杯水流得一桌子都是，浸湿了摆放在桌上的几份病例。
拿起病例时，她看到了自己的手。
这双手，昨晚上还被她的心肝宝贝一通亲吻，今晨捏了捏她心肝宝贝的脸，她心肝宝贝直说，她的手像是得到造物主的恩赐，如春风化雨。
而今这双手，满是岁月的印痕，不过经过了几个小时的时间。
换作别人，大概早就呼天抢地要死要活，但她是白素贞，将病例拿开，抽几张纸巾擦干桌子，稍定定神，取出一面镜子，照出现在的自己。
在充足的心理准备之下，镜子不过稍一踉跄，并未被摔落。
心存侥幸，现实给了她结结实实一个巴掌。
比起为什么会这样，白素贞先想到的是如果西元晓得了会如何。
西元一定会归咎自己，之后找她能找到的那些人算账，她大概会和孙悟空那样打上南天门之后大闹天宫。
如果她有孙悟空的本事。
不，不能让西元知道。
万一，万一这只是暂时的情况……
前脚把吴九娘叫进办公室，对上吴九娘惊诧万分的脸，还没来得及解释，就接到西元的电话。
电话是吴九娘接的，听电话里的语气，西元像是抓住什么玄之又玄的感觉，如果听不到她说几句话，估计没一个钟头，人就会出现，到时候更麻烦。
于是，白素贞接过电话，故作很忙。
果然，西元在知道她忙之后，不会特意来找她。
谎言总是一个接着一个，白素贞能忙，当然也可以临时去杭州。
尽管吴九娘说，这种事情压根瞒不过去，除非她永远不出现在许西元的面前。
可能吗？
许西元不是笨蛋，她可以用临时去杭州保安堂的借口藏到吴九娘家里，可以用网络信号太差没法的借口不视频，但是这种借口能用几次？几天？
“白素贞，瞒不过去的。保安堂不会让你临时环游世界八十天。你信不信，要是你明天不露脸，许西元保管买张火车票跑去杭州保安堂，说不定她现在就在问小青，你们网络怎么那么差，用的是哪家供应商，早可以换了。下午她之所以会打这电话，必然是有所感应，否则不会那么巧。她非但不笨，反而很会想，很聪明。你现在的情况，没有办法不被她晓得。除非……”
“除非我装作意外身亡，永远不出现在她跟前是不是？”
吴九娘简直不敢相信说这话的是白素贞，“我说错了，即便如此，她还是会知道。西元如今是新神，不管她用是不用，法力就摆在那里。你发生意外，她一定会怀疑是道门佛门或者随便一股力量，她会去寻找真相。她也一定会查看你的尸体，你说要怎么瞒。而且，你压根不应该瞒。”
“不应该吗？”白素贞赌气道。“我不想让西元看到我现在的样子。”她现在的样子，吓到她自己，吓到吴九娘，势必也会吓到西元。
吴九娘没好气。“你不是李夫人，许西元也不是汉武帝。”
白素贞不出声，默默闷在那里。
那天晚些，白素贞用网络太差的借口逃避了视频。两人语音通话，一直说着肉麻兮兮的情话，忆往昔，记前日，就好像真是一个在上海，一个临时去了杭州救急，不过一天见不到面，就想得不得了，如同那些到处秀恩爱、撒狗粮浑然不觉的爱情鸟一样。
吴九娘在一旁不想听也只得听着。
听着听着，不免想到几百年前，姑苏城里保安堂，许大夫与白娘子，家喻户晓，谁晓得许大夫不知还是不是人，白娘子却是要与世长辞了。
而白娘子与许西元，历经八百七十六年的等待，才苦尽甘来，能自由地在一起。经过一难又一难，一事又一事，如今终于好在一起了，却又成了眼前的模样。
吴九娘心下酸涩一片，长叹一声。
这是什么狗屁老天爷，扯淡天道，总在折腾好人。
待白素贞将许西元安抚妥当，程青檀终于登门，带着夜宵吃食，还是些平素里白素贞和吴九娘都不大吃的东西，小龙虾、烧烤和麦当劳的板烧鸡腿堡。
此类食物，油腻又不大健康，白素贞甚少食用，贪嘴的吴九娘也是。
今日两人心情不佳，没怎么用饭，到这个时间，确有些肚饿，小龙虾、烧烤和汉堡闻起来香飘百里，勾人馋虫。
吴九娘不等程青檀指挥，擦干净桌子，拿出冰镇啤酒和垃圾袋，在桌上把一盆盆一叠叠的食物摆开。其实她心里有些嘀咕：白素贞突然一把年纪，不晓得还剥不剥得小龙虾。
程青檀得到吴九娘的情报，早早有了心理准备，见到白素贞并未太过惊讶，以她的修为来看，白素贞正以一种诡异的速度加速衰老与死亡。她也毫不避讳地说道：“我看外头七十八十岁的老太婆照样吃这些，想来你是可以吃的。”
没想到她那么直接，白素贞和吴九娘俱是一愣。
白素贞捻起一只小龙虾，手没有抖，稳稳当当，点头道：“趁着还剥得动，咬得动。难为青檀你想得周全。”
说归说，一向饮食清淡以素食为主的她慢条斯理剥几只虾，吃几串烤鸭肫、牛肉、鸡翅、香菇、馒头之类的东西收了手，没有因为程青檀话里话外的意思胡乱吃一通。
“青檀，我还有多少时间？”
“短则一周，长则半月。”
问的突然，答的恳切。吴九娘无语，刚剥好的小龙虾掉在桌上。
短暂的沉默过后，白素贞苦笑点头，“没想到这么快。不过，也算不得快了。按照观音大士的说法，我失去道行，变成凡人，然则，我本是一条白蛇，需要经过千年岁月，才会幻化成人。观音大士不曾说，这年龄要怎么个算法。要是从蛇开始算，怕是几千岁，要是从人开始算，也有千多年。呵，难不成还按照身份证上的年龄。”她自嘲一笑，又是愤懑，又是凄苦。“也许我该庆幸，失去修为的当下，没有化成一堆白骨，还有几日缓冲，几日欢聚。”
吴九娘道：“兴许有返老还童的灵丹妙药。”
白素贞道：“优昙花吗？即便世上有，我们也等不到开。”
程青檀道：“你把西元比作卓一航，她怕是会跟你闹。”许西元有多嫌弃许仙，就有多嫌弃卓一航。
三人齐齐发笑，笑一会儿，同时发出长叹。
“白素贞，或许，那些新神有办法。”吴九娘迟疑地说。
新神，沈小姐，东璜。
白素贞还来不及想求助于神祇会有什么问题，便听程青檀道：“我问了，新神没有使人返老还童的法子。”
之后，她们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程青檀带来的夜宵，多进了吴九娘的胃里，她边收拾残骸边说程青檀害她要减肥。白素贞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望着手机等待拨号的界面发愣，耳边不时传来吴九娘叽叽喳喳的声音，给屋子添了些许生气。她的眼眸里忽现暖色，无论如何，除了西元，她还有相交的好友，也算是不枉此生。
回顾白素贞的一生，若说遗憾，肯定是有，最大的遗憾不是无法得道飞升，而是不能与心之所爱相守相伴。她唯一的不舍与眷恋，是西元。有时她感激上苍，将西元带到她的身边，有时她痛恨上苍，总在她要得到圆满的时候摧毁她的生活，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见不得她获得幸福。
西元以外，便是修行。
修行是她有意识开始就一直追寻、执着、坚定不移的路，她的道。在遇到西元之后，原来的世界分崩离析，旧有的一切被颠覆，她开始重新看待自己，看待修行，看待得道。与其说，在修行和西元二者之间，她选择了西元，不如说从头至尾，她从未做过选择。
她总是追随自己的心。她心，即她的道。
因为不曾选择，所以从未纠结。
如今是个没有轮回转世的世界，白素贞不觉得自己的善行足以去天界，也不觉得自己的恶行会让她去地狱。
没有轮回转世也好，这样西元便不会有无谓的等待与追寻。
终于按下绿底白色的电话键。
“亲爱的。”西元在那里叫她。
听到西元的声音，白素贞一下子红了眼，她忍着眼泪说：“明天来九娘家里接我吧。”
电话那头没有犹豫，没有提问，干干脆脆地说：“好，明天就去接你吗？”好像一直都知道她在哪里似的。
“怎么，你想我晚几天回来？”
“怎么会呢，我想你还来不及，最好是马上。”
“明天吧。”
“好。”
白素贞弯着嘴角道晚安，挂了电话，眼泪像是打翻了一罗汉堂的佛珠，卟咯卟咯直往下掉。
另一头，许西元也是红着眼，屋里头黑漆漆的，一盏灯都没有开。
而她的心，比这夜更暗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