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由仆人带路,回到‘回字形’客房区,楚谨然走至自己房门前,轻敲几下,门没锁,他轻推,门便开了。
他原是目光微垂,此时听到开门声方才抬起眸,只是这一眼便叫他一怔——
屋内已被夕阳染得金黄。
这间房屋的地理位置很好,好到从大开的窗户中可以看到缓缓下落的夕阳,天空绯红,云是令人微醺的颜色,而在这幅醉人的美景之前,黑裳少年背脊挺拔,手执毛笔,目光专注的落于纸上。
夕阳的余辉将他的轮廓勾的温柔。
在这种温柔之下,楚谨然的心忽然一颤。
他转身,轻轻地、轻轻地合上了门。
就像是怕什么被打扰一般。
黑衣少年眸光专注的写完最后一个字,方才抬起头,看见白衣的他,漆黑的眸子便凝视着他不动了。
通过那双眸子……你是看不出他有什么情绪的。
欣喜、快乐、满足,亦或是悲伤、绝望、憎恶,都被他掩藏的极好。
那双漆黑深邃的眸子古井无波。
但不知为何,此时他黝黑的眸中有了点点星光。
“一直在练?”他轻声问道。
“嗯。”他点头。已是不自觉地将铺满满桌的纸整理好……桌面凌不凌乱,他之前从未在意过。只是当这人回来时,他便不禁想将桌面收拾的整洁利索……一如那个人的作风。
他应该也是喜欢井井有条的东西吧?
楚谨然走至苏彻对面坐下,拿起那摞整理好的纸,一张张翻看,而他身边的少年也不出声,低下头,仍是静静地练字。
楚谨然看的认真,字从最初的僵硬规整到最后的流畅自然,这其中的变化不可谓不大,他一张张的翻,看的极仔细,便将他的努力都知于心中。
他不过才离开不久,他便练了厚厚的一打纸,满满的几篇字。
他继续看着,看的甚至忘了时间,直至门外响起敲门声时,他方回过神来。
天已黑了。夜幕上零散的挂着几颗星子。
楚谨然看向对面的少年——他仍在练字。即使烛光昏暗。
“别练了。”他道:“伤眼。”
少年一顿。
“嗯。”他低低的应了声。
楚谨然起身,走至门前,不出乎意料的,门外是送饭来的仆人。
道了声谢后,楚谨然接过装有饭菜的木板,只是他刚要转身时,忽然一顿。
他突然想起了苏彻身上的那些伤,还有道士上午给他的药。药就在宽大的袖中,很好拿。
他修长的手指已从袖中拿到了那包药。
本已是计划好的事,而他现在却忽然有些犹豫。
若是这包迷药被他察觉到,他会对他充满猜忌与怀疑的吧?
……罢。
猜忌又如何?怀疑又如何?终究是没有多大交集的两个人。
楚谨然打开药包,将药撒了进去。
星星点点的白色药末溶在菜中。
他垂眸看着,确保药已完全溶解,便转身,面上看不出丝毫异样的将木板放到了桌上——彼时木桌已被苏彻收拾干净。
“吃罢。”他道。
这次仍是他先动筷后,苏彻才动了筷子。
每道菜他都撒了一点药,因他是习武之人,身体素质自然要比目前还是普通人的苏彻强上百倍,且每道菜他又只吃上一点,倒不用担心药会对他起多大的作用。
将碗中的饭吃净后,楚谨然便放下了筷子。他看着盘中剩下不少的菜,几乎是命令般的道:“这些菜,你全部吃光。”
“……”苏彻一怔。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同。
说不上是哪不同,但绝对与上次他故意让菜给他吃不同。
旁人兴许不会在意这种细节到不能再细节的事,可苏彻的娘亲向来喜怒无常,他便能很轻易地察觉到他人的情绪。很轻易、也很在意。
尤其是对在乎的人。
在乎的人?
……对。他现在是他的……有些羞耻的想出那个词:主人。他抿唇继续想,对,他现在是他的主……他自然在意他。毕竟他现在的一切与他息息相关。
但。
是他的错觉吗?
苏彻细细嚼了嚼口中的菜,总觉得不同。不仅是他的态度,这菜的味道也不同。
他说不上来是哪里有不同,但他就是能察觉出来。
苏彻又尝了口菜。
并非是他的错觉。
不知怎的,他好像觉得脑子逐渐变得昏沉,身子也变得有些无力了。
我这是怎么了?他狠咬了下自己的舌头,强迫自己清醒。
这菜里下了药。
从之前一直犹疑着不敢确信的东西终于能确定了。
至于下药的人……除了城主,还会有谁呢?
但是城主会有如此大的耐心给每间房屋中的侠客下药吗?说不准其他屋中的有武功的人,也会像他这样尝出来!
如此,下药的人便不言而喻了。
苏彻抬起头,昏沉中看清那人淡漠的眉眼。
还是那样缥缈若仙。
但他只觉得一股冷意从心中传到了四肢百骸,直叫他想讽刺的笑。
☆、第19章
果然,他怎会无缘无故的对他好?
这般下药对他,恐怕是要做什么事而不想告诉他罢了。
可他对他又有什么威胁呢?告知与不告知,他的命不都拿捏在他的手里?许是他还将他当成外人罢……那些好,不过是他随手洒下的雨露,对他来说不值一提。
可恨的是,他却在这好中差点迷失了自我,差点将他当成重要的人。
重要的人,比之他的娘亲也差不了多少。
尽管在这期间他多有抗拒,可还是抵挡不了一颗心的沦陷。
但现在你该明悟了吧苏彻?这世间哪会有人真正对你好?真正的喜欢你?你是生来便该遭尽厌弃的.
然他心中却无半点的痛楚,像是这事早已被他认定一般……是的,很久很久以前,苏彻便认定了。在亲娘十二年的辱骂间,在他人十二年的拳打脚踢间,早已认定。
楚谨然于他,不过是黑暗中的一点莹莹光火,随时可以摇曳灭掉。
***
夜已深。
苏彻躺在冰凉的地上,久久无眠。尽管他大脑昏沉,可他仍强撑着。说来可笑,他还是想看看他要做什么。什么事,值得要他下药来瞒着他?
心中这么想,他又不由得自嘲:你是什么人,值得他费心费力的下药瞒着你?你于他,不过是个最卑微不过的蝼蚁罢了。
他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看着木窗外的皎皎明月,止不住的想:这般清冷的明月,好似那个人。
够了!苏彻,你为什么总想着他?
他烦闷的闭了闭眼,却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声响。
那人起身了。
他紧闭着眼,不敢睁开。
楚谨然原是躺在床上等了一会儿,估计苏彻在药力的作用下差不多昏沉过去,才起身下地。
借着明月清冷的光辉,他看清冰冷地上的小小少年:双臂抱住自己,团成一团,令人心疼的模样。
“……”他弯下腰,再轻柔不过的抱起瘦削的少年。他对道士的药比较放心,毕竟道士是从上界来的人,药总归对下界的人很有用。因此,他没注意到小小少年在跌入他温暖的怀抱时,整个人微微一僵。
他将小小少年放在柔软的床上,轻轻解开他的衣衫——因为地下较冷,他是连外衣也没有脱的。怕他着凉,楚谨然给他的下半|身盖上了被子。被子已被楚谨然捂得热烘烘的了,很舒服。
楚谨然给他上药,自然全身上下的伤口都不能放过。他便将苏彻的衣服全部脱尽,露出他骨瘦嶙峋的躯体来。
月光下,瘦削身上青紫的伤痕更加可怖。
“……”楚谨然的心蓦然一疼。他叹息一声,修长白皙的手指轻沾药膏,涂抹在他的伤口处。
冰凉的药膏,温暖的手,触在满是青紫瘀痕的躯体上,激起一阵阵的颤栗。
苏彻费力止住他身体的微微颤抖,然而躯体上的颤抖止住了,心中的颤抖却仍止不住。冰凉的药膏触在他的身上,似乎将伤口上的疼痛抹去。但令他的心止不住颤抖的,却并不是这个,而是那双温暖如玉的手。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要在我心灰意冷之时又要如此这般?
他心中的那点莹莹光火似乎愈来愈盛。照亮了他那满是黑暗压抑的世界。
无法放弃。
无法放弃。
无法放弃……
他几乎是贪恋着那触在他身上温润的手,可药总是会涂完的,当那温暖如玉的手离开他的身时,他忍不住狠狠一皱眉。
“……”楚谨然看着他好似因忍耐疼痛而满是痛苦的脸,不由得安慰似的摸摸他的头:“睡罢。”他凤眸低垂,喃喃道:“等一会儿药膏干了,我便搂你睡。”
“……”苏彻的心猛地一颤。他一边等待着,一边暗中焦急,他身上的药膏怎么还不干?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终于将一床被子盖在两个人的身上。他微带清冽之气的身子靠近了他,说是搂,却也不过是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胳膊上。
苏彻想:他怎么不信守承偌?
无法,他不信守承诺,就只得他来了。
黑夜中,一双黑黝黝的眸亮晶晶。小小少年耐心等待着,等身边那人的呼吸变得绵长,身子才悄悄向他那边移,直至两人的身体完全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