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的楼梯又高又窄,洛言不得不一手端着烛台,一手扶住墙壁来稳住自己的身体。来自地底的阴寒顺着睡袍的下摆袭卷而上,洛言感觉自己仿佛走入了冰窖之中,只是比身体更冷的是他的心,即使没有被冻到瑟瑟发抖,却依旧感觉不到一丝的温度。
不断摇曳的烛光照在脚底的石板上,显现出一尊用水草色晶石雕刻的墓棺。棺前浮雕着一头昂首蹲坐在地的豹子,两旁则是一些枝蔓交错的花草装饰。
洛言停下脚步,出神地望着向前延展到深沉黑暗中的墓室,突然间觉得自己或许应该立刻转头跑回里奥所在的房间,忘掉厄里斯的话,忘掉伊莎贝拉的存在,甚至忘记爱丽丝的遭遇,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继续和里奥在这座古堡里生活下去。
可是,洛言又不禁扪心自问他是否真的可以忘记一切,假装自己根本不知道里奥是把他当成了别人的替身?里奥之前无意间流露出来的异常,洛言可以告诫自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是现在有关里奥的事情,他还可以潇洒地甩下一句“与我无关”吗?
昏黄的烛光照亮了墓棺上方的雕像,她紧闭着双眼,微卷的长发在身体两侧铺展开,纤细的双手交覆着搭在胸前,看起来就仿佛睡着了一般。混沌不透明的晶石中隐约可以看到深色的水纹,洛言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细腻逼真的雕像,他的眼前仿佛浮现出里奥为了再现爱人的容貌而日夜无休地雕着,刻着,也许情动之处他也会失声痛哭,一滴滴的眼泪滴落在水草色的晶石上,最终凝聚成了那一道道的水纹。
杂乱的脚步声突然回响在空荡荡的墓室中,一个黑影窜动着走下楼梯。洛言毫不畏惧地回过头去,看到里奥气喘吁吁地站在离自己几步远的地方,在烛光映照下显得有些面红耳赤。
“她比我漂亮多了。”洛言将手按在墓棺上轻轻地拍了拍,努力扯动嘴角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你打开墓棺了?”里奥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我……”
洛言刚说了一个字,里奥满脸怒容地走到他的跟前,揪住他的衣领用力地打了一拳。洛言完全没有防备,被打得趔趄着撞在墓棺两旁成对的大理石柱上。湿热的舌头因为被牙齿磕到而开始向外淌血,洛言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就被里奥一手揪着头发,一手反扭着手臂按倒在冰冷的地板上。
被对方攥在手中的长发,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头皮也一起扯下似的,还有磕破的舌头,被扭紧的手臂以及不久之前被撑到极致的那个部位,洛言感觉身上的每个地方都在痛苦地叫嚣着。可是,他没有哼半声,出于心理上的某种抗拒,洛言难得勇敢了一回儿,没有继续向里奥装可怜以博得同情,即使这个法子屡试不爽。
“我什么都没有做。”洛言感觉自己被拳头打到的脸颊疼得厉害,或许等到明天这半边脸就会高高地肿起来。
“我不相信!”暴怒中的里奥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将洛言一把扔回到地上,他匆忙起身绕着墓棺东看看西敲敲,研究了半天。
良久,里奥看着洛言倚靠在石柱上勉强站起来,讪讪地解释道:“她的遗体必须保存在密闭的空间里才能维持原有的容貌。”
洛言听出了里奥话语中的歉意,他耐心地等待着里奥向自己道歉,承认他刚才不应该动手打自己。不过,洛言显然把里奥想得太过平易近人了。
“你不应该把她留在这种阴暗的地方,”不知道是出于何种原因,两人在提及伊莎贝拉时都不约而同地使用了一个“她”来代替,而不愿说出她的名字。“她应该安葬在风景优美的山丘上,有阳光,有白云,有风霜,有雨露,还有四季如常的绿树。我想她一定很喜欢绿色,那是春天的颜色,更是她眼眸的颜色。”
一阵难耐的沉默,里奥静静地低下了头。他显得既忧伤又迷茫,也不知是为了躺在晶石墓棺中的年轻少女,还是站在面前唇边沾满鲜血的俊朗青年。
“厄里斯都说了些什么?”里奥的声音因为悲痛而嘶哑了起来。
“一段凄美的爱情和一个家族变态的诅咒。”洛言尽可能地不提到伊莎贝拉的名字,仿佛只要他这样做了,里奥和伊莎贝拉之间的纠缠就可以被彻底抹杀掉。“我是一个男人,不可能为你生下后代,你应该在你的家族里寻找一位与你相配的女性……”
“够了,你有没有资格和我在一起,我说了算!”话刚说出口,里奥便意识到自己的恶劣态度。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洛言,仿佛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安抚洛言的情绪。
“这里总是很冷,”里奥将烛台绕了个圈交到洛言手中,“你先回去。”
洛言浑身的疼痛似乎更加变本加厉地爆发出来,他默然无语地高举烛台,沿着楼梯一步一步地向上走着。
突然间,里奥叫住了他。
“有一件事情,厄里斯一定没有告诉你,”里奥的身影隐匿在墓室永寂的黑暗中,“在这个世上,我们家族只剩下我和她两个。”
什么?那不就是说里奥如果想要拥有后代就必须和自己的亲姐姐……洛言呆立在某层楼梯上,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第 30 章
里奥整夜都呆在阴冷昏暗的地下墓室中,洛言独自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好久,才重新睡着。不过,洛言迷迷糊糊地睡到下半夜便感到自己的脸颊实在疼得厉害,不情不愿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被里奥拳头打到的地方又麻又痛,仿若针扎一般。洛言抬起手用指尖轻轻地碰了碰,立刻皱紧双眉倒吸了一口气。情况似乎比洛言原本预料的要糟糕得多,他趿拉着拖鞋走进浴室,打算弄一块湿毛巾敷在脸上,好歹把今晚凑合过去。
水桶中剩下的水因为放置的时间比较长,已经变得和室温无异。洛言知道消肿的最好法子就是冷敷一段时间后再改为热敷,像这种不冷不热的温度恐怕不会有太大的效果。不过,本着聊胜于无的侥幸心理,洛言还是挑出一条毛巾丢进了水桶中。
墙上装饰着黄金边框的圆镜映照出了洛言的身影,他在浸湿毛巾的空当,朝镜子里飞快地瞥了几眼。肿起来的半边脸几乎比另一边胖了一倍,眼眶的下方有一大片青紫,看起来既凄惨又滑稽。
“猪头王子。”洛言自娱自乐地给自己起了一个绰号,他用手揪弄着下巴上已经冒出头的胡渣,颇为自恋地打量起镜中的金发青年,“果然长了一张俊脸,就算是变成猪头了,也比我原来那张好看。”
忽然间,镜子里的面容似乎发生了变化,虽然还是相同的样貌,但洛言却认为这个金发碧眼的人不再是自己,而变成了伊莎贝拉。
我喜欢你的眼睛。一个小小的声音在洛言的耳畔响起,洛言吓了一跳,匆忙环顾四周。落地烛台上的蜡烛静静地发散着亮光,装潢精美的浴室里只有他一个人。
那是春天的颜色。充满磁性的声音在短暂的停顿后再度传来,这一次,洛言听出来了,这是里奥的声音。相同的话语,他记得里奥曾对他讲过,只是现如今,这句看似甜蜜的情话变成了极大的讽刺。
“停下!快停下!”洛言用双手拼命地捂紧耳朵,可是里奥的声音依旧断断续续地传来,仿佛这一切原本就只存在于他的脑海中。
咔嚓一声,饱受折磨的洛言一拳打在了镜子上,数不清的镜面碎片沾染了血迹稀里哗啦地散落到地上,镜子中的脸瞬间变得支离破碎。
“这可真疼!”洛言急忙将腰间的系带扯下来绑在手上,萦绕在耳旁的怪异声音伴随着着镜子的破碎消失不见。
接下来的时间里,洛言忍受着脸颊和手背的双重疼痛昏昏沉沉地熬到了天亮。里奥提前准备好了早饭,并且告诉洛言他会在另一座楼里的餐厅等他。
那是一个宽敞明亮的房间,有教堂式的高大窗户,墙壁上挂着以四季为主题的绚丽挂毯,一张可以同时容纳二十多人的长形餐桌,里奥习以为常地坐在了首位,洛言挑了一个离里奥不近不远的位置坐下。
就餐时的氛围显得有些严肃压抑。里奥不时地瞥向洛言,明显一副有话要说却又没想好该如何开口的犹豫模样。洛言则是头也不抬,只瞧着自己正在吃的食物。他感受到了里奥的目光,但在发生了昨晚的冲突后,要他继续用虚情假意的话语哄骗里奥,总觉得是在自掘坟墓。
“你的手,”踌躇不定的里奥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缓缓说道,“受伤了。”
“走路的时候不小心撞在廊柱上了。”虽然里奥是陈述语气,但洛言依旧非常配合地说出了原因,只是这个原因并不属实罢了。
“脸还疼吗?”里奥放下手中的银质刀叉,有些担忧地看着洛言高高肿起的半边脸。里奥当时气坏了,根本没有控制自己的力气。他知道洛言昨晚一定不好过,但以他的个性,无论如何都放不下面子主动向洛言道歉。
“不疼。”洛言不冷不淡地回了一句。
里奥原本打算借机向洛言表达一下自己的关怀,然后再将话题转到别处。可是洛言犹如赌气般的回答把他堵得说不上话来。他将双手支立在餐桌上,过了好长一会儿,才满脸不悦地继续说道:“我昨晚在墓室里考虑了一些事情,有关她,也有关你,洛伦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