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疏闻言,不由抬首看向霍铮。
由于四处张望的缘故,他比对方落后了半步,而从他现在的角度,只能看见男人坚毅流畅的脸部线条和紧抿着的薄唇。李云疏微微愣了半晌,然后微笑着摇首道:“我会尽力的,不让你失望。”
霍铮低吟了一声,并没有再回答。他的视线若有似无地从俊雅的青年身上飘过,嘴唇翕动,到了嗓子眼的话却没有再说出口。
其实……连霍铮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开口请对方来这里。
在这过去的几天里,他已经找了几位茶专家来请教该如何给刘老送上这份贺礼。不提最近霍氏即将与刘氏合作的项目,就是两家几十年的老交情也让霍铮必须得费心去思考这份贺礼。
但是,就如同与刘老相识了几十年的霍老爷子说的一样,在整个B市,就算是请了华夏茶会的会长亲自挑选茶叶,恐怕都难得能入了刘老的心思。
刘老的爱好奇怪,对于茶叶更是有着超乎常人的偏执。
同一品类的茶种,去年的要,今年的不要。不同品类的茶种,这个要,那个不要。
这可真真是让霍大少费尽了心思。
或许是病急乱投医,又或许是死马当活马医,霍铮装作不经意地垂眸望了李云疏一眼,目光在青年精致漂亮的眉眼上停留了一瞬,又极快地离开。
或许……
是看着这个人永远淡定沉着的微笑,就让他有了一种莫名的信任感吧。
进了二层楼的时候,李云疏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豫肖阁一层那低调奢华的装饰风格,但是当他真正进入那一间沉淀沧桑的宝物间后,李公子仍旧是忍不住睁大了双眼,赞叹了许久。
整间屋子只有三十多平的面积,放置的东西也不多,却样样是精品。东西两边的楠木宝物架各六层八行,以间断相隔的对称式设计,将整面墙排满。在宝物架上,从宝相花纹镶嵌瓷瓶到素三彩红龙碗,共96样精巧别致的物件绽放着岁月沉沦的清香。
仅仅是一眼,李公子便认定这些全是真品。
待再走进屋内,引路小姐刚刚退出门外,李云疏便忍不住上前几步走到一扇彩画漆屏风前,怔怔地停住脚步。清雅的凤眸微微瞪大,李云疏惊叹了片刻,终于低声叹息道:“没想到……在这里还能见到清流激玉琴。”
听了这话,霍铮不由诧异地问道:“你认识这把琴?”
李云疏恋恋不舍的目光在那张浅雅素净的古琴上停留了许久,接着才转过头,微笑着看着霍铮,道:“这把琴叫做清流激玉。初弹之时,有如清泉相撞,再弹之时,又如玉石作响。琴声清脆,回音绕梁,是难得一见的精品。”
一道幽光从霍铮的眼中闪过,他轻轻嗯了一声,还没再说话,便听见李云疏又“咦”了一声。再看去,只见李公子已经移步到了一边,停步在一卷长轴画卷前,凝眸沉思。
霍大少见状,也转了眼看向这幅画,一边看着,他一边低声道:“这幅画是豫肖阁的珍藏之一,在珍玩古画业内似乎挺有名的,好像是叫做……”
“千山尽水图。”一个清亮的男声忽然从李云疏的身后响起,他转身看去,只见一个大约三十多岁的斯文男人正笑着走了过来,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银丝眼镜,道:“这副千山尽水图是豫肖阁的珍宝之一,在整间藏宝阁里也是数得上一二的。”
话毕,那人的目光在李云疏的身上扫了一眼,然后转首看向霍铮,笑道:“霍先生,很久不见了。今天来,是想买一副字画回去给霍老爷子品·赏吗?”那人刻意在“品赏”两个字上加重了音调,带了点戏谑的味道。
霍铮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似乎完全没在意到对方格外加重的音调,也好像霍老爷子没有那种牛嚼牡丹的趣味。俊美宛如天神的面容上依旧淡漠冷静,霍铮道:“我们来买茶。”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你们这最好的茶。”
那人了然地笑了两声,说道:“最近好像刘老的七十大寿要到了啊……”
霍铮抬眸睨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那男人脸上的笑意更盛,他正准备再说写什么,忽然余光里便望见那个俊秀漂亮的青年正仔仔细细地盯着那幅画使劲地瞧,从笔锋晕染到右上角的两行提字,一点都没有分心,好像正在欣赏品鉴一份珍贵至极的宝物。
那人微微愣了一下,问道:“这位先生似乎对这副千山尽水图很有兴趣?”
闻言,李云疏再赏鉴了那幅画许久后才转过身,笑着回答道:“我叫李云疏。”俊雅的轻笑与青年精致的面容极衬,那笑容让年轻的男人闪花了眼,过了半晌才听到李云疏似乎已经说了几句话:“……千山尽水应当是取自这幅画旁边的两行提字——‘千山有尽时,百水无绝处’吧。”
听到这话,那人诧异地愣了一会儿,然后点头道:“嗯,确实是取自这两行提字。有什么问题吗?”
李云疏闻言却是摇了摇头,然后再次转过头,认真地看着那幅画许久。从画面上清秀隽永的群山青黛,到山脉间绕行而过的玉带般的碧水长河,就在那人忍不住想要再发问的时候,李公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这幅画是赝品。”
那人立即瞪圆了眼睛,惊道:“你说什么?!”
这时候,就连沉静冷淡的霍铮都忍不住将惊异的目光投向眼前的青年,他的心中刚刚升起一阵浓浓的怀疑,但是在看到李云疏镇定自若的目光后,那种疑虑又不知怎的,转化为了无需理由的信任。
只见李公子微微摇首,长叹一声:“画是真的,字……是假的。”
☆、第十九章
“画是真的,字……是假的。”
这话一落地,整个宝物阁里顿时沉寂了几秒。不过片刻,那长相斯文的男人慢慢地冷了脸,严肃郑重地问道:“李先生,不知道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幅千山尽水图虽然算不上是国宝级的佳作,但是也已经在我们豫肖阁挂了五年了。至少有七八个业内专家特意为它来到B市品赏、鉴宝,如果这只是你的戏言,那么还请收回。豫肖阁,从来不会有赝品。”
一点没有了刚才的嬉闹玩笑,这男人语气凝重认真,甚至隐隐带了一丝位于上位者的压迫感,直白地向李云疏压去。
见状,霍铮皱了眉,下意识地向旁走了一步,正好挡住了青年的半边身子。这个一向矜贵高傲的男人用宽广的身躯将李云疏挡在了身后,沉默地看着眼前临近暴怒边缘的眼镜男人。
因为身高微微高上一点,霍铮垂首,那人抬头,两人对视了半晌,霍铮启唇道:“罗闻,云疏是我请来的客人,请你冷静一点。”
被叫做罗闻的男人却显然不可能就这样罢休:“霍先生,您请来的客人我们豫肖阁自然会尊重。但是,一个完全不懂行、却狂妄地擅自品鉴的毛头小子,我们豫肖阁从来不会尊之为客。”
闻言,霍铮眉头稍蹙,没有再开口。
罗闻的话说得极有道理,每字都精准有理。甚至对于他们这些行内的人来说,罗闻此时的态度已经算得上是极好了。被别人质疑、批判,这对于任何一个有眼界和辨假水平的收藏家来说,都是一个莫大的侮辱。
就算是霍铮,都知道此刻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李云疏道歉。否则,恐怕罗闻不会如此善罢甘休。但是不知为何,在霍铮的心中却隐约觉着这个一贯温和谦逊的青年不是这样莽撞无礼的人。
他还在心中思索着,便听到一个清越好听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语气无奈:“罗先生,您这幅画并不假,这个字……也不能算假,但您如果一定要称呼它为千山尽水图的话,那这行字便是假的。”
青年的声音仿佛有一种能抚平人心的作用,霍铮微微侧开身子,让李云疏上前一步,正面对上了罗闻。豫肖阁的主人毕竟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此刻罗闻也消了气,只是仍旧觉得好笑:“李先生,不知道您今年多少岁?”
李云疏微笑:“我今年二十一。”
罗闻了然地点点头:“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也总是想要做些什么事来证明自己,但是十几年后我再回过头来看,当时的自己真的是太幼稚了。”
罗闻这话已经是在给李云疏一个台阶下,但是很明显后者却并不领情:“年龄确实是一个硬伤,但是我想请问一下:罗先生,有没有人曾经问过你,这幅画的盖印是不是起初就是这样的?”
“……是有过。”语气里带了一点疑惑的意思,罗闻神色复杂地打量了李云疏许久,才道:“我的父亲曾经问过这个问题,但是他并没有再多说。如果你是想说为什么印泥的痕迹保持很新,那么这可能与之后的保存工艺以及画质、印泥自身有些关系。这种情况在古玩界也并不是没有。”
听着这话,李云疏轻笑着点点头,然后道:“千山尽水图只能说是后人给上的名字,想必罗先生自己也从来没在任何典籍中找到过这幅画,仅仅是因为这两行提字便这样称呼,对吧?”
罗闻点头:“嗯,虽然没有在任何书籍资料中找到过这幅图,但是看笔触和画风都是董北苑后期的风格,这行字迹也是他最为擅长的行楷,落笔娟秀,字字如玉,所以业内都认为这是董北苑不出世的真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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