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咂咂嘴,颇认命了:
“但再认命,这眼看着身后是要断了的,我也就懒得再折腾。
反正吧,他虽说比我年轻好些,可就那身子骨,我又收了手不干那太缺德的事儿了,那早晚该有一日要看他走在我前头的,到时候有我在,亏不了他身后的就行,也实在懒得盯着什么地啊粮食的,我们也不吃自家种的那个,又还没个传人。”
又是憨憨一笑:
“手头的四亩地只随意种了点高粱大豆的,偶尔换换口味,主要给畜生当粮食,因年景看着不太好,我也不拘收成多少,看着不太差,四十多天前就让人收了。
因此,也还真没留意到那村子里头是啥时候缺水缺急眼的,才刚一听到消息,都是已经议定了的主意,那些娶了你们村哥儿的、尤其哥儿有生了娃娃的人家,便是没给挑中的,也俱都被盯着了……
实在不是我躲懒不肯早着来报信啊哈哈!”
这点显然是要特特强调说明了的,就如程老憨自称已经收手二十几年,程家村里的人多还要怵他几分一般,宫且林也有小二十年没在外头路过身手了,程老憨对他也依然敬畏得很。
其实外人对程老憨的评价一直都不怎么准确,不论是以为他相由心生、真个很憨的傻子,又或者以为他越憨就越有鬼主意的所谓明白人,都没将他看明白。
程老憨这人吧,不只打着鬼主意的时候看着很憨,他越害怕、越紧张、又或者越高兴……
总之心中情绪激烈又不怎么敢流露出来的时候,就会借用自己天生的好长相,只管一味憨着。
所以他现在对着宫启林一再憨笑,还真没敢打什么鬼主意。
不只不敢打鬼主意,还要一边解释开脱,一边低头认错:
“那什么,其实吧,程家村那些人,也还真没那敢在大事上绕过我去的胆子。只是,那啥,那天族里来人喊我去祠堂商议大事的时候,我没乐意去,只说让他们随便放什么屁、憋什么坏,别碍着老……
咳咳,别碍着我和夫郎安静日子就行……”
结果哪儿想得到呢?
忒么滴族长族老村长村老的召集了一大群,平时唧唧歪歪总爱互相拆台的两派,忽然就真憋出同一个蔫屁来!
不愿意断东坪村的水,没胆子承担上溪村和下溪村那样的争水大战,又没决断舍弃水稻保麦子,就真以为小王村是他们想捏就捏的软柿子?
用程家子孙拿捏小王村的不许再用河水?
还盘算着让宫家“介绍”合用的师傅,在村里挖深井?
还想着再来不及时,借一借小王村的井水——
恁大脸,怎么就不想着让小王村的人帮着把井水挑过去哩?最后连着庄稼也给浇了?还是干脆将人家的稻麦都给收自家粮仓里头去?
程老憨自认这辈子从来就不是个什么好人,这些年收敛着,也不过是舍不得夫郎难过,又多少带了点儿给那无缘的孩子祈福的意思,可他再怎么是个行善的时候也想着要换日后阴司回报的货,也从来没将主意打到小娃娃身上啊?
还是自家三媒六娉娶回来的哥儿,为自家延续血脉的娃娃!
据说北边儿那草原上的贼匪,最是杀人不眨眼的,也还讲究个比车轮子低的娃娃不杀哩!
结果,啧啧,这程家村人做的事,让程老憨都开始认真考虑日后要不要往祖坟里头埋、夫郎的牌位又要不要给请入祠堂去了。
——他是早决定了,日后等安排好夫郎的身后事,就也跟着他去,可谁知道人死后,那活着时练出来的好腿脚还能不能一道带着去?要是不能,他这些年白练了一双飞毛腿也罢了,可扔下夫郎走前头给那群贱人欺负了去……
程老憨想想就牙疼呀!
结果正好宫启林将拳头捏得嘎吱嘎吱响,把个才歪嘴扭眉的程老憨吓得够呛:
“老、老、老六哥,您可别误会,我可没敢冲您呲牙,这不觉着那群贱人贱招的烧心嘛?
我,我虽然没来得及反对阻止也是大错,可那啥,我接下了这‘报信谈判’的差事,做的却是弃暗投明的好事啊!
那娃娃们的所在我都探听了,也交代了人帮忙盯着,绝对不会受啥罪的,您看,那啥,我们是不是赶紧地去把娃娃们救出来?”
☆、报信
宫启林阴着一张脸:“救肯定是要救的,只不过还有一件事,要先给办了。”
他到底不是宫家族长,在家族中虽说得上话,在这小王村里头也确实威望甚高,他肯说句话,也未必就比里正村老王氏族长啥的弱什么——
可名不正、言不顺!
宫家这一二代并没有往程家村嫁人,这次遭殃的娃娃们,说来还是姓程的,而阿爹却都是姓王的,不敢说都没有和宫家有什么拐着弯的亲戚,但宫启林要直接强出头,也不是那么回事。
若果然紧急,宫启林或许还不会想太多,可程家村既然想着让程老憨过来“报信(谈判)”,那在祭祀之前的三天里,总不至于亏待了娃娃们,也必不敢让王氏哥儿遭什么大罪。
所以宫启林虽急,还能想着上禀族长、族老们,又令人通知王氏族长,自己想了想,带上程老憨,往里正家去一趟。
却才拐进里正家的胡同口,就见里头匆匆走出来一行人。
领头的就是里正,后头跟着的正是程老实家的大王氏和他家儿孙们。
说起来,大王氏他们可比程老憨要早二三个时辰出发,但因着除了个程二平和大郎柳氏,其他人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的,虽心急如焚,脚程也快不来,再加上要避着人,先往北上绕,做出一副要去柳树里探望柳氏原家的模样……
这一绕二绕的,竟倒比程老憨还要慢一点,只不过大王氏快人快语,又不像程老憨对上宫启林时那么小心,三两句话就将事情交代完了,这不,也想着去找宫氏族长拿主意呢!
这里正其实是王氏人,还是王氏一族老,却不知道是不是王氏如今的族长年轻些了的缘故,让他居然一遇事就想和宫氏拿主意。
偏大王氏也没觉得如何,还在那里说:
“可不就得往宫家去?宫家最是仗义的人家,又素来看重哥儿,不说前些年那事,就说以往——
我阿爹素来就说,宫家从不嫌哥儿是要外嫁的,也从没想着要在哥儿身上沾什么好处,可哥儿要是个什么事,凭他外嫁到哪里,宫家都认他们是族谱上记了名的自家人哩!
我们瓶儿虽不是宫家血脉,可他舅公(指王瓶儿阿爷的哥哥)不就是嫁到宫家的?如今人虽没了,儿孙还在,再不会不管这事的……”
大王氏言语喋喋,里正也一直点着头:
“可不是,我这心里也慌了,这还真要请宫家的帮忙拿个主意……”
正说着,一抬头:
“哎哟,老六兄弟啊!我正想去找你,可巧……这位……”
程老憨这些年是安分了不少,轻易都不到外村去,可早个二三十年,谁不知道程家村有个憨面魔王?
看着总在憨憨笑,其实谁信谁吃亏,那可是个坑死了人也还在憨憨笑,手上的刀才从人脖子里拔出来,也还是在憨憨笑的家伙。
后面那一幕,里正还亲眼看过,虽然那被砍死的是个劫道的。
可怎么说呢,里正现在看着管理村务还挺有一手,可二十多年前不过是个第一次跟着去省城售卖货物的愣头青。
哪怕明知道多亏了程老憨那一刀,自个儿才保住性命,里正也很难忘记那一瞬间的一片血色。
连带着,对程老憨的印象也很深刻。
十来年未见,依然一眼就能认出这个面憨心刁手极狠的家伙。
难得这一回,他那么快从那片血色中冲出,还有胆质问:“程老憨你这是来做什么?”
程老憨对别人可没那么客气,眼珠子在程二平身上一转,嘿嘿一笑:
“还能干什么?报信呗!想必你也听说了,你家外孙过两天就要去给龙王爷当童子的事儿了吧?是不是倍感荣幸啊?”
他面上仍憨,说出来的话却真够刁的,把个里正气得完全忘了那根深蒂固的忌惮:
“荣幸个屁!你们程家村就没……就没几个好人!亏我还……”
程老憨悠悠然:“可不就是瞎了眼吗?谁让你不打听仔细程浩健那小子的底细?真当十八岁的童生就是什么好货呢——真好货能给耽搁到十八?”
里正气急:“谁说我没打听?我还知道那混蛋和你是一家子的哩!”
他虽怵程老憨,但就是莫名相信他不会,或者说不敢,随意招惹小王村的人——
砍劫匪那一回,程老憨就亲口说过是看在他们是小王村人的份儿上才出手的,里正记得可清楚。
所以才在打听了些不怎么合适之后还觉得自家哥儿吃不了亏,哪曾想落得如今,还要给这面憨嘴刁的奚落?
程老憨也跳脚:
“您可别,谁敢和那孙子是一家子的?打我爷爷那一辈就不和他家往来了,可当不起这‘一家’——
咱再坑人,也从不坑自家骨肉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