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易冷静下来。
“老师,你知道教师宿舍区怎么走吗?”他问。
乔之敏给他们指路后道别,并告诉他们容英海上午去医院做检查,不在家里。两人下楼之后走了一段路,叶寒突然道:“他刚刚说的不是这条路。”
“先带你去食堂吃饭。”方易说。
“你认识那个人?”
“不认识。”
叶寒在方易身边脱手套:“是么。”
乔之敏是容英海的侄子。方易大学毕业论文的课题就是跟着容英海做的,正好乔之敏有这方面的资源,两个人自然而然就熟悉了起来。
以另一种面目见到故人,方易的心情有种微妙的复杂感。
他带叶寒去食堂吃了个午饭。因为没有饭卡,借了个学生的卡去刷,还卡的时候那个好看女孩子冲他笑笑,不肯收钱,把写着自己手机号码的纸条塞在方易手里。
……啊啊啊,搭讪。
方易有点不好意思,把纸条揣进兜里,钱放在桌上就走。他以前有过被美女搭讪的机会,也有过一两次与同性近似于暧昧的交往,但最后全都无疾而终。他坐在桌边吃饭,抬头就能看到食堂里的电视。每逢nba赛季,食堂里就挤满了人。方易是上大学之后才知道,原来和那么多人一起看电视也很有趣。他有许多无聊的时光无法打发,又没有人陪,坐在食堂里和众人一起看电视,恍惚中也有种朋友到处有的错觉。
“这个好吃。”叶寒指着卤鸡腿说,“你要吗?”
“黄豆猪脚汤也很好喝的。”方易把自己面前的一碗汤挪到他前面。
叶寒推了回去:“你吃。”
方易心情不好,胃口也不好,但想想还是把汤喝完了。
两人又在学校里转了半天,叶寒顺手搞定了几个乱七八糟的恶灵,大多形容猥琐,有一个倒是人模人样的,就是脖子一直歪着,断了的脊椎骨都戳出来了。
“跳楼的。”叶寒眯眼看了那个恶灵一会儿,“晚上从宿舍楼往下跳,脖子断了。”
他收拾了那个歪脑袋站在楼道口的恶灵之后,转头对方易说:“这个大学挺好玩的。”
方易:“……?”
到处都是这种东西,有什么好玩的。他没搞懂大大的思维。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方易在水果摊上买了一堆容英海和师母习惯吃的水果,和叶寒往教师宿舍区走去。
容英海一家人都住在宿舍区,不新不旧的房子,楼下的羊蹄甲树边拴着容英海骑了四十多年的坐骑,虽然很旧,但被精心地保养着。方易骑过出去几次,哐当哐当哐当,到了球场随便一放,甚至没有锁,结果也平安无事。方易打完球就和乔之敏一起到容英海家里蹭师母的老火靓汤喝。乔之敏载他,他抱着个篮球坐在自行车后座,两人边说各种师母的拿手菜边饥肠辘辘地奔赴温暖的灯火。
走过宿舍区里的一个路口时,两人同时看到羊蹄甲树下坐着一个人。
或者他很难称之为人:他右臂从肩胛到手肘都鼓胀起来,上面布满各种大小疙瘩。意识到有人在注意他,青年转头盯着方易和叶寒。他脸上神情很自然,只是那张脸上的皮肤像被撕过下来又重新贴上去一般,皱巴巴,边缘参差。
“……这个,这个不是恶灵?”方易碰碰狗牙,狗牙一点反应都没有。
叶寒看了青年几眼。青年冲他笑笑,眼睛弯弯的。
“不是长得可怕的就一定是恶灵。”叶寒说,“这不是个看脸的世界。”
他转而盯着邮箱看。宿舍区里的邮箱是非常老式的那种柜子,分了几十个绿色的格子,各自带着锁,上面贴着单元和门牌号。,每两栋楼之间就有一个,叶寒抽抽鼻子,似乎闻到了什么味道,循味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方易径直往容英海家里去。他经过羊蹄甲树的时候青年微微颤抖,似乎对方易有些畏惧。他抱着手臂往树里缩了缩,半个身子没入树干,尖下巴被树叶漏下来的日光照亮。
方易意识到他的五官有种熟识感,突然就想起他是谁了。
“容晖!”他喊出了青年的名字,“容晖,是你吗?”
青年抬头,惊讶地笑了:“你……认得我?”
方易一下就呆了。
他印象里的容晖是容英海家中墙上挂着的那些照片,是会用极其认真的口吻跟乔之敏介绍《灌篮高手》最后一战有多么激动人心的活力青年。他绝对想不到眼前容貌破碎、一条手臂怪里怪气肿起来的青年会是容晖。
容晖死于一场持械抢劫案。夜间的校园僻静处太多,流连着许多情侣和心怀不轨的人。他从校外回来,看到一个男孩子与歹徒搏斗时被推入湖中,立刻冲上去试图控制那个挥着刀刺向女孩的人。刀伤很深,脾脏破裂,回天乏力。
独生子死之后,容英海和爱人一夜苍老。学生们不知如何安慰中年丧子的夫妇,又知道他们这位导师心理强大,很多安慰的话都显得苍白,只好更加努力地完成课题,更加认真去调研,以这种方式来抚慰容英海。
方易也是这样的学生之一。他和乔之敏常常跑容英海家里,除了贪吃,也有为他的家增添一点人气的想法。
“我是方易,你记得吗?”方易问他。能和灵体沟通实在太棒了,他心想。
容晖盯着他看了半天:“我记得方易,但你和他长得不像。方易不是出事了么?”
方易一时语塞。他刚刚太激动,忘记这件事了。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认识的人的灵体,而且形态令人不安。
“我是方易的亲戚,来学校找过他几次。”他立刻找出了个理由,“他给我介绍过你。不过你当时赶着去实验室,估计没印象。”
容晖确实想不起来,于是接受了方易的这个说法。
“你们是来看我爸的吗?”容晖问。
方易说是的。他把自己从微博上看到容英海病情的事情也告诉了容晖。容晖点点头:“谢谢你,你真是太有心了。方易出事之后我爸非常伤心,他一直自责当时是自己没有看好方易。”
“这是个意外。”方易很难过。
容英海将他从本科带到研究生的这几个学生都看作自己孩子,在容晖离去之后不到两年,自己也出事了。这对容英海的打击是巨大的。
“你们去吧,他刚回来。”容晖说,“我一直在这里看着呢。”
方易犹豫片刻,问了另一个问题:“你出了什么事?”
容晖的遗体告别仪式他也去了。“见义勇为”的绸布下是青年开朗大笑的照片。而安静躺在白花黑绢中的容晖,容貌如常,并没有任何缺损或发皱的痕迹。
“没什么事。人死了总会有些变化的。”容晖笑笑,皱巴巴的脸皮翘起一个角,“我没有大问题。”
他的态度明显有所保留。现在的方易对他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容晖的戒备心很正常。方易也说不出“我可以帮你”这样的话——真正的大师正像只狗一样在不远处嗅邮箱。
告别容晖,他把叶寒叫回来,继续往前走。
叶寒沉吟片刻,指着身后的邮箱对方易说:“有两个邮箱里有怪味道。”
方易还在想容晖的事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很奇怪的味道。”叶寒皱眉想形容词,“大概是血和腐肉混在一起放了几天之后的那种味。”
方易毛骨悚然:“邮箱里?!”
叶寒:“嗯。不过里面只有信,我从缝隙里看到的。东西估计已经被拿走了。”
方易站在原地想了想,转身往回走。叶寒拉住他:“???”
“我去看看。”方易说,“我……我现在至少有点能力,说不定能看出些什么。”
想到老师和师母就住在这里,而这里还有这种怪事情,他觉得不安。
“你那半桶水的能力看不出什么的。”叶寒拉着他继续往前走,“门牌号我记下来了。六单元402,七单元101。”
方易的心一下就沉了。
六单元402是容英海的家。
他回头看那棵羊蹄甲树。容晖又从树下挪了出来,坐在石凳上,不知盯着空中的什么,看得相当认真。
容英海在家里,坐着轮椅给他们开门。他精神不错,听来者自我介绍是方易的亲戚,特地过来看他的,感慨得不得了。
方易自己也红了眼眶。
容英海憔悴了很多,和当日一起去做调研时相比显得更老了。
“小方你坐,你坐。”容英海擦擦眼角,“方易很好啊,他是个好孩子。”
容英海从大一开始担任方易的课程老师。他对那个看上去没什么心思,但能悄悄地把许多繁琐的事情做好的学生很有好感。大三的时候他的一个国家项目是整理方言词典,方易跟着他,一个人就整理出了六百多页的语料。还有大量珍贵的录音资料,方易也尽可能地帮助还原了。
“他也是个可怜孩子。我当时听说他从高中开始就自己打工凑学费和生活费,才知道他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容英海给方易倒了水,“我夫人非常喜欢他。他每次过来吃饭,我都看得出来他很开心。”
方易诺诺点头。在大学的几年里,到容英海家里吃饭确实是他鲜少的愉悦时光,尤其是和乔之敏一起来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