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水冰凉,书墨又满心不乐意,铜盆里连点热水都没兑,就直接端给了方云宣,一盆水冰凉刺骨,抹在身上冷得他只哆嗦。
还好有一套干净衣裳,从土炕边的木箱子里拎出来,穿在身上。
穿戴利索,胡乱拢了拢头发,拿根布条系好。方云宣回身去端铜盆,一低头就看见铜盆里一个丑陋的倒影。
方云宣对着铜盆扯了扯了嘴角。这脸还真丑。
要说怎么个丑法呢,方云宣一时也形容不出来,只是前世听相声的时候,曾听过这么一段,说这人的脸长得跟车祸现场似的,就好像烤白薯掉在地上,又被人狠狠踩了一脚。
你想想那脸,除了不能看外,就只剩下一个惨字了。
☆、第2章 鸠占鹊巢
前一世方云宣的长相气质都不错,修眉长目,温文儒雅,一派君子之风。祖父出身大家,对方云宣管教极严,经史子集,文治武功,几乎没有方云宣没学过的。祖父常说,要想雕出一件好作品,胸中就要有大山河,若是雕刻的人肚子里都是草,那雕出的东西也必定跟人一样,是窝窝囊囊的残次品。
祖父把必生所学都教给了方云宣,想要他承其衣钵,继承家业。可方云宣却因为陈磊的一句戏语,放弃了祖父的厚望,选了个和木雕没有一点关系的职业,做起了厨师。
他对祖父说放弃家业,要去开餐厅,祖父没有阻拦,而是拍着他的肩头说支持。那也许是祖父最失望的时候。方云宣至今想来,心里都像长了一把野草,他到底还是让自己最亲近的人伤心了。
自己也是傻,比起方丑儿来,方云宣觉得自己要傻得多,陈磊早就明白他的心思,却一直用不远不近的态度耍着他玩,哄得方云宣把一颗心都掏给了他,最后玩腻了,就用最恶毒的咒骂结束了方云宣的白日梦。
所以长得好又如何?再好的皮相也留不住爱人的心,他不还是悲惨收场。这辈子方云宣是再不敢爱了,他只想一个人过随心所欲的生活,这张丑脸倒是便宜得很,一露面就能吓跑许多人,真真是好东西。
出门沷了脏水,方云宣从草屋中出来,站在门前四下打量。
方丑儿家住洛平,是县里数得上名号的大户,家里祖辈务农,积攒下良田百亩,是标准的土财主。
方丑儿的爹,方世鸿是洛平村里头一个考中秀才的童生,当时全村轰动,都说方家的祖坟冒青烟,方世鸿日后一定能连中三元,博个状元当当,到时全村人都跟着有脸面。
人人夸赞,方世鸿也志得意满,三年后参加乡试,满心以为一定高中。谁料发榜时一看,哪里有他的名字,从此后接连考了十几年,回回名落孙山,堪堪卡在举人老爷这道坎上,如今年过六旬,还是老秀才的底子。
方世鸿满心不甘,无奈就是考不中,直到四十岁头上,他才灰了心,放下一腔考功名的心思,安安生生回了洛平,娶妻生子,在村里办了个学堂,教书育人,也算没有白白糟蹋了诗书。
方家住的院子挺大,顶头上是五间正房,青砖砌的墙面,石灰抹的墙缝,一律坐北朝南,宽大敞亮。
方云宣回身看了看自己住的草屋,屋外和屋内一样破败不堪,与正房相比,真是天壤之别。
方云宣也奇怪了,这明明是方丑儿自家的房子,冯青莲一家却鸠占鹊巢,挤兑得方氏父子连容身之处都快没了。方丑儿被赶到了正对院门口的草屋,而他爹也没被儿媳妇如何善待,自从方世鸿卧病在床,就被冯青莲从正房挪到了朝西的偏房居住。
方世鸿为人迂腐,极重礼法,方丑儿虽然窝囊,但为子至孝,每日晨昏定省,半点不敢怠慢。
今日已经迟了,方云宣犹豫片刻,还是迈步往偏房走去,给方世鸿请安。
院子里堆着不少谷物,如今正是秋收的时候,不少乡间人家都在自家场院里晾晒谷物,备粮过冬。方家虽是大户,但也是标准的土财主,种地、秋收,打谷,晒粮,比寻常人家还要重视。
几个雇来的长工正在院子里扬场,见方云宣出来,都笑嘻嘻的聚了过来,有一人抬高了声音吆喝:“哎哟,这不是丑少爷?今儿怎么没出门,外面的小媳妇俊着哪,我带你出去玩玩……”
那人张嘴就是逗弄小猫小狗的口气,长工们笑做一团,朝方云宣指指戳戳,嘴里说的话已经不能听了。
方云宣皱了皱眉,停下脚步,忍了半晌,才继续往偏房走。今日实在没有心情,不然一手一个,大爷全把你们从墙头上顺出去。
方云宣来到偏房门前,垂手站了片刻,心里多少有点打鼓,说不心虚是假的。他虽然有方丑儿的记忆,但却不想活得像方丑儿一样窝囊,方云宣骨子里就傲,也压根不想装成别人来遮掩,再说他从气度到举止,没有一样跟方丑儿相仿的,勉强装也装不像,倒不如干脆做自己,心里还痛快些。就算有人起疑,大不了编个落水失忆之类的由头。
打定了主意,方云宣才推门进去。
偏房本是搁杂物用的,盖的时候也没想过要住人,窄小阴凉,四面通风,屋里屋外还堆着不少用不着的零碎东西,比方云宣住的草屋也强不了多少。
屋中阴暗冰冷,靠墙用长条凳搭起一张简易床榻,方世鸿就偎在榻上,身上盖着一床薄被,隔一时就咳嗽几声,声嘶力竭,已露出将死之态。
方云宣朝床榻上望了望,一声“父亲”脱口就叫了出来。
方世鸿动了动身子,想转头看儿子一眼。
方云宣连忙上去搀扶,兜头扶起来,又拽过一个枕头搁在方世鸿腰底下,给他垫着。
“丑儿。”
方世鸿叫了一声儿,眼中就滚下泪来,混浊眼泪从布满皱纹的脸上滑下来,方云宣的心不由自主的揪紧了。
方世鸿拉着方云宣的手,一双眼紧紧盯着儿子,他深知自己大限将至,看一眼就少一眼。
方丑儿面目丑陋,可再丑也是爹娘的心头肉,方世鸿也爱得什么似的,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凤凰似的养到这么大,从没让孩子受过半点委屈。
他后悔啊,后悔当初不该一时糊涂,娶了个母夜叉进门,非但不能替自己照顾儿子,反而还生性恶毒,不守妇道,勾搭野汉子勾搭到家里来了。
落到今日惨状,都要怪自己太在意脸面。当初知道此事就该让丑儿休妻再娶,可他偏偏顾着方家的脸面,又念在冯青莲生下楠哥儿,是他亲孙子的母亲,才瞒住了这桩丑事,枉想着劝一劝媳妇,劝她念在楠哥儿的面上,回心转意,能好好跟丑儿过日子。
可哪想到,那妇人非但不怕臊,还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还说……还说楠哥儿他不是丑儿的……
方世鸿想起冯青莲说的话,登时又气得心血翻涌,一口气梗在胸口,戗咳两声,痰堵在嗓子眼里,怎么也咳不出来,憋得脸面青紫,手脚乱蹬,气都上不来了。
方云宣吓了一跳,他不懂医理,只是看方世鸿的神情、症状,与肺气肿、老慢支之类的病相似,祖父去世前也得过这病,简单的处理方法方云宣还是知道的。
老人上了年纪,常有因身体虚弱,咳痰不出的症状,若是救治不及时,很可能憋得窒息而亡。在现代,一旦发现这种情况,可以用吸痰器,实在不行就气管切开,只要能缓过这口气来,再处理伤口,调理身体都来得及。
方云宣此时到哪儿找吸痰器去,忙把方世鸿翻个身,让他趴在自己膝盖上,攥起拳头捶打他后背,用震动帮他咳痰,一面高声喊人:“书墨,快去请郎中!”
书墨正在院子里洗衣裳,听到喊声忙跑了进来,一进屋就见方世鸿憋得面目肿胀,一张脸青紫难看,吓得“嗷”一嗓子,退出老远,指着方世鸿喊道:“老爷死,死了!”
方云宣瞪她一眼,喝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请郎中来!”
救人如救火,片刻耽搁不得,她再这么诈唬,方世鸿没准就真憋死了。
书墨也慌了手脚,被方云宣一吓,也未及细想,便连声道:“是,我这就去,这就去!”
一溜风似的跑出门,才到门口,书墨就顿住脚步,看了看对面人的脸色,哆嗦着叫了一声:“少奶奶!”
冯青莲身穿鹅黄色裙衫,一头墨发挽着庸妆髻,头上斜插一支赤金的凤头簪,雪白的颈项上挂着一串翠玉珠子,珠串圆润通透,颗颗莹润,像能滴下水来似的。她衣襟上别着一条桃红色的手帕,轻移莲步,走到书墨面前,问道:“老爷死了?”
书墨一愣,转眼反应过来,悄声道:“快了!只剩一口气了,丑少爷让奴婢去请郎中……”
话说到一半,书墨就住了口,暗骂自己真是昏了头了,提这话做什么,少奶奶不让底下人帮丑少爷做事,她还上赶着说自己这是要去请郎中,不是得罪少奶奶吗?
冯青莲轻飘飘地扫了书墨一眼,哼笑道:“我说你跑得这么快,原来是急着要去献殷勤。到底是方家买来的奴才,再怎么调/教,你也不跟我贴心。”
书墨浑身发颤,连连摆手,急道:“奴婢怎么敢?奴婢是一心一意向着少奶奶的,要有半点异心,奴婢就不得好死!奴婢哪是要去请郎中,这样急火火的,就是想给少奶奶送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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