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的巷末,一顶软轿静静等在那里。
“恭送郡主。”柳生复拜。
在安南同十六消失在柳生视线的同时,他仰望了许久的厢房也熄灭了灯火,柳生站在原地又看了一会儿,也消失在了夜雾中。
白霜隐回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屋子,坐在了自己的梳妆台前。在梳妆台上摆着一个精致而古旧的漆木盒子,白霜隐将一直握在手中的金步摇轻轻放到梳妆台的一边,郑重其事的将漆木盒子缓缓打开,又认认真真一件件的将盒子里面的东西取出来,倚着某种顺序将它们在梳妆台上一字排开。
盒子里面大多是些金银首饰,大大小小加起来数量不少,但白霜隐永远不会觉得这里面的东西多,那怕是一颗小珍珠她都仔仔细细的挑出来放到了梳妆台上的队伍中。很快的,木盒里的东西被完全摆在了梳妆台上,珠宝的光泽在烛火下或熠熠生辉或莹润可爱,看得白霜隐脸上挂满了笑容,露出了伪装下的本我。
在队伍最前面的是江南富商送的蓝宝石珊瑚臂钏,最末的是柳生送的手抄诗集,白霜隐先是把这些东西一个个拿起来细细端详了遍,随后拿起放在队伍之外的红石榴步摇再仔细摩挲了会儿,满足之后将其放在了第一位。
是的,如安南发现的那般,白霜隐并不是如外表所表现的如谪仙般,干净通透、不染世俗。与之相反,她是个极其看重钱财的人,在她心中可能再不会有给她金银珠宝更令她高兴的事。
越是生于微末的人,越知金钱的可贵。
镇国公府灯火通明,安南刚进门就被家仆请到了书房,书房里风华不减当年的镇国公安远,静默在灯下,如同青年一样的脸上是古井一样的平静。
“父亲。”
“今天李家的人来了,说你在青楼与他家小少爷抢一个花娘,是那位她吗?”镇国公开口,声音和相貌一样很显年轻。
安南敛容,回答道:“大约是了,她与当年苏贵妃一样,身上有红梅印记。”
镇国公眼中起了少许波澜,道:“之前那位姑娘亦有。”
“所以还需再多调查。”
“恩。待你查明直接去禀告你父皇吧。”
“是。”
“还有,高盼一事你办得如何?”
“明日必有消息。”
“好。”镇国公点头,从灯下走出来拍了拍安南的肩膀,叹了一口气,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安南道:“南儿,你越来越能干了,也越来越像你父皇了。”
安南微微眯起眼,缓缓道:“父亲放心,女儿永远记得你的教诲。”
“好孩子,回去休息吧。”
第12章 十二 送行
暗牢一如之前的晦暗,火盘中的炭火早已熄灭了,牢房中的空气湿冷带着一股子霉味。
高盼在安南走后就被狱卒从刑架上放了下来,此时正缩在堆着干草的角落中,头颅低丧,怀里紧紧攥着那个粗糙的梨花盒子。
连接向牢房的甬道又亮起了灯。
高盼迟钝的看向铁牢之外,安南主仆终于还是又来了。
安南不像昨天那样浓妆华服,反而是肃穆的白衣黑袍,平日不是点了朱砂就是贴着金箔的额头今天也没有任何妆点,露出了被常年遮盖的深紫色伤疤。高盼一看到她这模样就知道她是来做什么的了,遂放下了梨花盒子,坐直起上半身,精神似乎恢复了很多。
“郡主这是要亲自为我送行吗?”高盼哑着声音问安南,越过安南,她身后的十六也是一身素服。
安南点头,笑盈盈道:“我与高大哥师徒一场,主仆一场,当送这一程。”
“我还给你带来了酒。”安南抬手示意守卫打开锁,和抱着酒坛的十六进入了牢房。狱卒拿来三个干净的酒碗,安南就干草坐下打开酒坛的封泥,一一将三个碗倒满,将其中一碗放在高盼面前,自己端起一碗缓缓道:“这一碗酒我与十六敬你,敬我们的高将军、高师父、高大哥。”
而十六的话少了许多,只是跟着安南后面说了两字:“敬你”
高盼或许是因为伤口发痛,又或许是因为其他原因,端酒时手筛子一样抖着,洒落出了许多酒水。
高盼猛的抬腕将酒一饮而尽,却又似忽然拿不住了,脱手让空碗在地上狠狠的摔裂了。他垂下手,看了看只是小酌了一口的安南,又看了看一言不发同样将酒一口干的十六。忽然低声笑了起来,笑完才似头疼一样捂住自己额头,闷声道:“高将军?高师父?高大哥?”
“我不配啊。”他整个人佝偻了下去,整个胸腔却在剧烈伏动着,好像濒死野兽末途之前难以向命运低头的喘息。
然后他将捂着额头的手移向眼睛,仰头苦笑道:“于将军,我私通敌军辜负百姓。于师父,我背信弃义不堪为人师表。于大哥……我辜负了你们的义气。”
安南安静的听他说完,目光流转,笑道:“至少,你死守过城门三日。至少,你曾救过我等一命。至少……你面对我们时选择了束手就擒。”
“郡主啊。”高盼念了一遍安南的名字,摇了摇头,“你是我最优秀的徒弟,也是……我最痛恨的徒弟。”
“呵呵,安南之幸。”安南笑呵呵的接受了高盼的评价。
“既然酒喝完了,那我们师徒情就要放到一边了。”安南示意狱卒拿走酒碗,缓缓道:“高大哥,你该说了。”说完她看向高盼,漆黑的双瞳溢出流光。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南巷,香满楼。
白霜隐闲坐在厢房的后窗边上,摩挲着新送来的长笛,陷入了自己思绪中。按照香满楼的规矩,学艺中的姑娘参加过花魁比赛后就要正式为楼里工作了,尤其是花魁。
但是她却例外了,一大早的,当着百姓王孙公候的面,盖着镇国公府官印的箱子一箱箱被抬进了香满楼。
送礼来的人,一看就是有身份有修养的人,却站在香满楼的门口,就将安南郡主要包养花魁的事大声嚷了出来,当着所有围观着的面。之后,更是放下了一句谁要是敢和安南郡主抢人,谁就是公然和镇国公府作对的狠话,傻话。
当时白霜隐就在阁楼上看着,谨遵自己的人设沉默不语。
她总觉得自己这个客人有一个很神奇的地方,就是总能将匪夷所思、不可理喻的事情做得理所当然。她那通天的权势让那些议论纷纷成为不容置喙,人们只能说她这么做荒唐却从来没有不会觉得她不能这么做,不配这么做。
权势真好啊。白霜隐看着那些在老鸨面前打开了的箱子,看着那些平常人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金银珠宝像废水一样被随意倾倒在锦绣的地毯上,看着花楼里面花枝招展的姑娘像寻臭的苍蝇一样涌向那堆钱财。
金钱真好啊,让人高贵让人堕落,让人变成兽。白霜隐看着那堆珠宝,忍不住扶着栏杆向下走两步,她也想扑上去。可是她知道,她不能这么做,直觉告诉她,只要忍住了她就可以获得更大的利益。
那个送礼来的管事笑眯眯的看着这一切,忽然将目光放在了白霜隐身上,似乎满意的点了点头。
白霜隐松了一口气,在管事的眼中她看到了肯定,就好像自己通过了什么考验一样。
安南又一次踏着黄昏,踩着那些细碎的像金子一样的光芒走进了香满楼。但是,白霜隐还是在二楼的栏杆边向下眺望。
不对……那不该是郡主。白霜隐看着被得了好处的姑娘簇拥着的人,那艳丽人群中最漠然的颜色,单纯的黑与白。她穿着华服有人簇拥,穿着丧服依然有人簇拥,让人羡艳呢。
“那不就是我的花魁吗?”狂花浪蕊之间,安南抬头看向阁楼上的白霜隐,眼中倒映出斑斓的烛火与夕阳,声音依然如清泉,明明隔得那么远还是清晰的传到了白霜隐耳畔。
夜里白霜隐未曾细看,直觉得她的眼睛漆黑如稠墨,直到此时天光大亮她这一瞥,白霜隐才惊讶的发现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眸并不是黑得纯粹,在此时这双眼睛望着她,竟泛着多情的蔚蓝色。如湖波吹皱,荡漾出十里潋滟春光。
胭脂堆中,纤长的手撩起谁的长发欲嗅,唇角笑意却并非轻薄。白霜隐看着安南,她才是出淤泥而不染的那一个,于声色之间不动声色,在红尘之间不染红尘。
香满楼的姑娘们面若芙蓉、人比花娇,安南竟如一朵缓缓化开的水墨青花,和她们一点都不一样。白霜隐看着她,在老鸨的吆喝中,在姑娘们嫉妒的目光中走向她。一股油然而生的优越感涌上白霜隐心头,此时此刻,她仿佛高了她们一等。
而这一切高贵,都来源于正含笑等她的所赐,这个认知既然白霜隐得意,又让她有了一丝沮丧。然而不管白霜隐心头泛浮的欲望多么强烈多么复杂,她在其他人眼中都如她的表情,细雪初融、不着尘埃。
一直注视着白霜隐的安南眸光流转,温柔的笑意总是在她脸上弥漫成雾,使得无人能窥探到她的真实想法。在白霜隐刚走下楼梯的时候,她笑盈盈道:“你就在那儿等着吧,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等我过来我们再上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