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毅从一开始,就先否定了候鬏是他要找的人的可能。侯家的小公子虽然声名不显,但是玉石界里但凡有些头脸的人家都是知道的,侯家的两个孩子,大的手腕狠辣,在商场上端的是又准又狠,参看原石也很有眼光,但是,却从来没有学过什么玉雕。
而小的那个,更是从小女儿似的仔细将养,从来都是由着他自己的性子行事,听说最近才对玉雕生出了一点兴趣,但是年幼的时候却是确确实实没有学过的。
玉雕这门技艺讲究的是手上功夫。但凡是功夫,都是需要从小的时候就灌输和练习的,半路出家的人,即使是天才,也终归达不到巅峰。师门仅余两脉,不达巅峰何以传承?怎么看,师伯都不像是会随意交付衣钵的人。
因而沈毅认定,候鬏不可能是他要找的人。
那么,候鬏是如何知道这个秘密的,便有待商榷了。
一直探寻的秘密触手可及,只是尚且隔着一层薄雾。沈毅这个时候反而冷静袭来,浅浅抿了一口加了盐的柠檬水,静静的等待着候鬏的答案。
候鬏将画好图案摆在沈毅面前。灌了一大口水,仿佛才冲开喉咙的干涩。他哑声说道“你要找的人,叫候鬏。”
候鬏说,那个人叫候鬏。却没有说,那个人是候鬏。
沈毅愣了愣,讶异的看了一眼他,方才有些失笑道“我今年三十有余,我师弟就是再年幼,也该二十五六了,你今年才多大?可曾有二十了?”
忽然,沈毅笑不出了。他想到了一个人,一个二十五六岁,叫候鬏的人。那个,终他一生,也无法释怀的人。他忽然想起,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在意眼前这个小少年。
因为,他和那人是一样的名字。
因为,他和那人一样,有一手绝佳的玉石雕刻技艺。
因为,他低头工作的神态,就和那人十足相似。
因为……他欠那人的,永远没有机会偿还。甚至,那个人还并不知道,自己成了另一个人一生最大的债主,需要他用命偿还。
沈毅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右手下意识的抚过左手上缠着的长长的佛珠。那串随着他半年有余的佛珠,也不知怎的,忽然就断裂开来,木质的珠子坠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一连串沉闷的叩击声。
沈毅呆愣的看着佛珠散落在地上,半响之后,才缓缓的蹲了下去。他手上的佛珠共有三百一十六颗,如今,只剩下百余颗。
他忽然就想起那个他叫他“小侯师傅”的青年入土后的第七天,他步行上山,请高僧为他超度,那个时候高僧是怎么说的呢?高僧说,他的魂魄不安。
那一天,宁安寺的高僧没有念大悲咒,而是念起了因果经。沈毅十分莫名,却鬼使神差的求来了这串佛珠。半年有余,从未离身、而如今,这串佛珠忽然就断了。
沈毅有些惶急的跪在地上四处寻找,而候鬏就这样静静的看着。许久之后,他方才出声“回国之后你可以联系我,如果你愿意,我们一起去给候鬏的师父上坟。”
“至于这块花件,到了那个时候,就葬在候鬏的师父的墓中吧。想必,这也是沈老爷子的心愿。”说完,候鬏静静收拾了桌上的盒子,将那件花件妥帖收好。而后,不理会跪在地上的沈毅,转身向门外走去。
而沈毅自始至终,都在收拢着散落的珠子。当咖啡厅的服务生上来帮忙的时候,都被他一一拒绝。从来没有这样狼狈的时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惶急,仿佛失去了和那人最后的一点联系。
他只能机械而急切的捡起那些珠子,什么风仪,什么气度,统统都不再理会。不用想,沈毅也知道,自己如今,一定是狼狈极了。
可是,即使是这样,他还是有一颗珠子怎么找都找不到。
这个时候,一双手出现在他面前。这双说带着洁白的手套,精致的面料贴合手指,一点也不显得臃肿。而他遍寻不见的那颗珠子,正躺在那人的手心。
那人倾过手掌,那颗珠子就落在了沈毅面前。这样的动作显得有些傲慢,但是那个男人做起来却很是斯文。
那个男人的发是烟一样的灰,面容肃穆,声音仿佛带着魔性一般的低迷,中国话虽然生硬,但是很是标准。贵族。除却如此,仿佛想不出什么其他的形容词。
他对沈毅说的话,表面上是慈悲,却难掩那一丝傲慢。他说“灵魂会宽恕你,只是你须院里。他高贵异常,而你卑微。卑微即是罪,当你认罪时,才会得到他的宽恕。”
沈毅捡起那颗掉落的佛珠,茫然的抬起头,如今是炎炎夏日,他却只觉得周身寒凉。那个男人说的是……远离么?
而当他准备问个清楚的时候,那个男人却早已经消失不见。
窗外,阳光酥软,轻敛如尘。
作者有话要说:RELIVE投了三颗手榴弹,一颗地雷。
艾玛,被妹纸抱养好星湖~\(≧▽≦)/~
沈毅炮灰了,新的真正的男配粗来了╮(╯▽╰)╭
妹纸们有喜欢黑执事的么?叔或者小徒弟想要写一个黑执事接第二部的小故事,放在作者有话说里,妹纸们觉得肿么样?
☆、第31章 马前卒
三十一。马前卒。
沈毅忽然从候鬏的人生中消失了。
在知道这件事情的始末,或者说,是遇见那天的那个外国人之后,沈毅作为这次拍卖会的最大的首饰供应商,却缺席了之后的所有拍卖。
而这一切,候鬏并无所觉。他离开咖啡厅之后,只是有些茫然的走在缅甸长且弯折的道路上,没有回酒店,也没有去找任何人。
缅甸下午的阳光仿佛要将什么融化掉。融化掉这个旁人施舍的躯壳,还原他□的灵魂。有那么一瞬间,候鬏曾经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但是,他还是很快清明了。迎着炽热的阳光,他抬起手。这曾经并不是他的手,现在却已经是他的手了。这双手白皙柔嫩,骨肉匀亭的样子。尚且没有被常年的水浸泡过的痕迹,指肚上也没有刻刀常年压过的痕迹。
然后,也是幸而,本能还在。那些经年吃苦所练就的记忆,并没有因为换了一个身体而生疏。
候鬏的师父经常教育候鬏,手艺人靠手吃饭,只要这双手还在,就总有一口饭吃,一件衣穿,只要这一双手还在,就没有必要仰谁鼻息,对谁乞怜。
交割了故人之事,候鬏便的确没有理由在侯家赖着不走了。他相信血脉亲情,也相信候启的敏锐感觉。所以,他很肯定,候启或许猜不出这件事情的始末,但是却能够将结果猜个七七八八。
候启对候鬏有多好,他就有多肯定,候启不会对自己真正的弟弟的离去毫无所觉。而候启之所以一直没有说出来,是因为没有合适的时机,也许,候启还尚且有一丝奢求。奢求他的弟弟还在。
然而,今天他的所作所为,无意识打破了候启的最后一丝幻想。候鬏甚至不敢去想,候启该有多伤心。
候鬏一生鲜少得到关爱,有的时候,连他自己都会那样的忽略自己。
幼年的时候,师父传授他很多道理,苛刻的训练他的手艺,却不提光耀师门的事情。候鬏曾经埋怨过师父,觉得老头太过薄凉,对他不够关爱。可是时间长了,他也就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方式。是师徒,也是严父逆子。——逆子之所以是逆子,不是因为他本身如何如何,而是因为长辈总有着更高的期许。
直到后来,老头子也离开他的三五年光景,他才渐渐明白,有的人一生承载了太多的苦难和伤害,以至于所有的情感都被压榨成苦涩的核、他师父给他的关爱虽然不多,但是,却已经是自己的全部了。
后来的时候,他开始人海浮沉。与很多人都是短暂相识,点头相交,于是也不必谈及什么关爱。天长日久,候鬏就以为,冷漠才是任何人相处的常态。
圈子里都说小侯师傅爱笑,更有年纪轻的小师傅毫不客气的叫他逗比,却不知道,候鬏对所有人都笑,和对所有人都不笑,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只是选择营造出一种自己很好相处的假象,从而更轻易的在这个复杂的社会生存下去罢了。
在严峻的生存问题面前,个人的悲喜并不是那么重要。于是,候鬏连自己都习惯了忽略自己的悲喜,做出温和甚至有些呆蠢的样子——连他自己,都会那样轻易的忽略自己的悲喜。
然而,候启是第一个对他伸出手的人。虽然他心里真正想要关爱的,是他的弟弟。然而,候鬏还是会因为那样纯粹而不求回报的血脉亲情而窝心。所以他不想要告诉候启真相。和侯家的滔天富贵无关,午夜梦回,他最眷恋的,是候启给予他的此生第一次的关怀。
还有李斯横。原主的记忆已经镌刻进他的灵魂里,那样让人灵魂都颤抖的爱暂且抛开不谈,就是累日的相处里,李斯横对他的好,他就根本不可能一无所觉。候鬏本身性向不明,又没有遇见过自己喜欢的女子,所以,他很轻易就接受了李斯横的好。
然而,横亘在他们之中的,是原主本身。和挖空心思处理玉石的瑕疵不同,候鬏在感情方面的处理是简单粗暴有效。他不去问自己为什么喜欢李斯横,不纠结于到底是原主喜欢李斯横而留给他的本盟,还是他自己的心动。他唯一权衡这段感情的标准就是,自己有没有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