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坛子酒下去三分之二,宋微头开始发沉。内管家蓝靛非常体贴地将风灯挂在沿途碧桃枝上。宋微眯眼瞅去,一团又一团朦胧的光晕,恍似迷离梦境。
醉成这个样子,对他而言,已是相当难得的体验了。心里却依然清醒,回想起今日离开皇宫时皇帝的样子。从前每回吵架,皇帝没有不气得跳脚的,这一回居然很是不同。若非被折腾得淡定了,就是皇帝根本不怕自己折腾。话说回来,名正言顺的六皇子,确实远没有无名无分的小混混那么方便……不要脸和不要命……
宋微懊恼极了。早知如此,就不该把那诈死埋名的妙计透露给独孤铣,弄得现在装死都装不成。
真他娘的……烦躁。
双手捧起酒坛,整个扣在脸上,预备仰脖一口气全灌下去,喝个痛快。才举到一半,忽然卡住了。
脑袋慢慢离开坛口,眼睛直愣愣瞪着面前的人。夜色中高大阴暗的身影,将自己整个罩住。因为正面背光,完全看不出表情。
独孤铣手劲比他大得多,很轻松便将酒坛抓到手里。忽然倾身搂住宋微的腰,足下发力,跃上侧面碧桃树枝,紧接着纵身上了八角亭顶,坐在整齐垒砌的琉璃瓦上。
“为什么躲在这里喝闷酒,嗯?”
此等举动,完全违背独孤铣对宋微的一贯认知。那垂头丧气捧着酒坛的颓废模样,令他既心疼且不安。
亭子顶上风挺大,不冷,吹得人只觉爽快。宋微斜靠在他身上,仰面看天。半晌,才仿佛漫不经心开口:“我爹今天说,我要想去封地,就得成了亲再去。”
独孤铣抱着他的胳膊变得僵硬。李易跟秦显说殿下又跟陛下闹别扭,原来如此。
“他还说……这事儿,你早就答应了他。我一想,你前些日子没头没脑跟我肉麻半天,是早知道会有这一出,对吧?”
“不、不是……我只是猜测,陛下大概不能轻易应允,并不知道……”
宋微轻声嗤笑:“那你现在知道了,准备怎么办?我跟我爹,可是大吵了一架。”
独孤铣迅速于混乱中理清思绪:“小隐,陛下所谓我答应了,是你与陛下初次相认之后不久。我当时以为再也不能得到你原谅,只求把你留下,咫尺相看,聊慰余生。陛下提及要你……要你娶妻生子,我……无法拒绝。”
“那现在呢?现在你准备怎么办?”
独孤铣一时没有回应。寂静半晌,涩然开口:“是我失策。陛下默许你我关系,前提是不离开京城。来日太子登基,宪侯留驻京师,休王无妻无嗣,方是平安之计。若我领兵在外,而你长居封地,新君必不能容忍。陛下恐怕……想叫你娶个能令太子放心的人……”
宋微一脚蹬掉他手里拎着的酒坛。独孤铣心神不属,坛子顺着倾斜的瓦面骨碌滚下去,“砰”一声巨响,在地上摔得粉碎。
宋微在嗡嗡震荡的回音里冷冷道:“独孤铣,你知道我不是要听这些。”
“小隐。”独孤铣翻身将他虚压在下面,双掌牢牢扣住手腕。眼睛比夜色更加黑沉,比刀锋更加锐利。
宋微听见他苦涩压抑的声音包围了自己。
“小隐,世上没有既逍遥又安逸的两全办法。不成亲,就得拘在京城,任无数双眼睛盯牢。要远走,就得甘愿绑上绳索,交到掌权人手中。无论如何,你留,我便留;你走,我便走。而这个选择,终归得由你来做。我只能保证,绝不与你分开。至于成亲,并非值得太过烦恼的事。你不喜欢,当她是颗棋子便可。多放点耐心,总能找到合适的方法处置。万一……”
独孤铣停下来,仿佛陷入某种茫远的痛苦。好一会儿,才低声继续。
“你曾经说过,你也想成个亲,也想儿女双全,有家有室,享一回天伦之乐……小隐,你这几句话,我原本早已忘得干干净净,就在刚才,突然又想了起来。所以……小隐,你该明白,我……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替你做决定,又或者,影响陛下的决定……”
宋微从来没有像这样,觉得人生竟是如此荒唐。他气得肺都要炸了,居然找不出任何发泄的出口。狠狠做了个深呼吸,怒道:“下去!”
独孤铣没有动。宋微拳打脚踢,却不料雄浑霸道的酒劲终于涌上来,四肢绵软无力,仿似耍赖撒娇。
独孤铣抱着他跳下地:“你醉了,睡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次日宋微醒来,独孤铣正坐在床前。眼下两团暗青,也不知夜里睡没睡。
宪侯正要说话,六皇子翻身背对着他:“别在我眼前晃,烦。”
独孤铣望着他的背影,缓缓道:“小隐,今秋乃北部西部各藩属两年一度朝贡之期,使节团定于中秋前夕进京。今日起我须留在北郊府卫军中布防。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乖乖的,别淘气。”
听得身后再无动静,宋微回头。床前空余一张座椅,彰显着清晰的存在感。
☆、第一二一章:家事国事天下事,异心贪心愚痴心
大夏国幅员辽阔,气象万千。周遭接壤的大小国度不下几十个。即便东南环海,距离较近的岛国亦堪称星罗棋布。而西部北部边患骚扰,则更是由来已久。
咸锡朝立国近百年,与西北各部便缠斗了近百年。
今上乃高祖、太宗之后第三任皇帝。也是迄今为止在位时间最长的一位皇帝,干了足有四十多年。高祖奉天承运,开国立朝,其英明神武自不必说。后继的两位皇帝,太宗与今上,皆富文韬武略,仁德睿智,在边患问题上软硬兼施,恩威并济;更兼朝中人才济济,英雄辈出,上有明君,下有贤臣,同心合力,一扫前朝积弱之颓势,形成今日万邦来朝之兴盛局面。
其中宋微进京路上听独孤铣提起过的,数年前镇国将军、宪侯府小侯爷平定西突厥阿史那部叛乱,乃是咸锡朝最近一次大规模边境战争。自此之后,整个西边北边,基本都消停下来。藩属部落首领们争先恐后向天朝上邦求亲,皇帝无奈,从宗族旁支中认了一堆干女儿,挨个嫁过去。
原本这帮干女婿该年年朝拜,岁岁上贡。后来皇帝看使团走一趟不容易,往返折腾几个月,实在劳民伤财,没必要年年搞。敕令改为两年一次,贡期定在夏猎秋收之后,中秋前夕到,过完中秋回去。中间有事,另派轻骑使者传讯即可。
朝廷如何控制西北各部,是个十分考验平heng感的技术活。游牧部族之间关系混乱,不敢跟老大作对的结果,就是时不常找老大告状拉架。各部族内部也并不和谐,今年来的是这个王,下回没准就变成那个王了。
西北形势过于混乱,必然给朝廷添麻烦。稳定了又怕一家独大,养虎为患。蕃人性直,态度好点,就得提防他蹬鼻子上脸。一味打压,又显得上邦穷兵黩武,再说开支也太大……
磨合好几年,到如今,朝廷自上而下,政策逐渐稳定。只要皇帝与太子正常交接,基本方略延续下去,西北边疆良性循环的大好形势,当可长久维持。故此三年前皇帝第一次病危,怀疑身边人投毒,独孤铣悄然出京,除了寻找神医孙宝应,更重要的,便是督促关防军加强戒备。
西北各部落使团入京,配合礼部及鸿胪寺迎来送往,同时负责沿途治安,提防细作,监视异动的,城里是宿卫军,城外则是府卫军。宪侯统帅两军,又是靠打西北起家,在藩邦诸部威名赫赫。由他出面主持,最恰当不过。
所以,这个秋天,独孤铣很忙。
连夜赶回来见宋微,却不想后院起火,还是皇帝故意拖后腿,心中之郁闷,端的难以言表。坐在床前熬了个通宵,大致有了计较。
皇帝提出这样的条件,不管出于什么考虑,重点始终都不在六皇子与一个女人如何如何,而是成亲这个仪式,能起到什么样的实际作用。比方敲打敲打宪侯,安抚安抚太子,暗示暗示朝臣……而小隐之所以会生气,恰恰因为他在意的,正是皇帝最不在意的那一点。
至于自己……独孤铣苦笑。夹缝中那个,本就里外不是人。
这会儿宋微正在气头上,说什么也没用。独孤铣清楚得很,他不是不理解,他只是不肯接受。在事情变得更加糟糕之前,莫如暂退一步,等他自己慢慢消气,之后再来谈怎么办的问题。
与休王府两位管家及侍卫首领细细交代一番,独孤铣先回了一趟宪侯府。
接下来一个月,恐怕都没空回家,府中各项事务,亦须安排妥当。
老侯爷年事已高,精神日见倦怠,几乎足不出户。日日灵丹补品吃着,身边伺候的人也贴心得力,虽说状况不算好,但还没到要儿子床前守候的地步。独孤莅与独孤莳的文武夫子,皆是宪侯府多年客卿,关系密切深厚,也用不着操心。近半年来,府中实际掌管内务的,其实已经变成了大小姐独孤萦。宪侯府内院空虚,没什么啰嗦事。独孤萦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居然也料理下来了。
独孤铣看完老父亲,又去看了两个儿子,最后来到女儿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