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一个女声道:“李大人请随奴婢来。”
宋微这才发现是独孤萦的贴身侍女香槿,当初出逃时给过自己钱袋子那位。看样子一直陪独孤莅等在门口。
李易与香槿往内室走,独孤莅也跟上去。香槿停下脚步:“大公子在外面等着好不好?”
门口灯光照出她两只通红的眼睛,宋微心中泛起不详的预感。伸手将独孤莅拉住:“小莅,御医在此,你大可放心,人多了反而平添搅扰。”
独孤莅紧紧抓住宋微的手,宋微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自他身体传来的颤栗。隐约见院中葡萄架下有长条木凳,拉着小孩过去坐下。
牟平原本站在院门边,这时突然抬脚,往两侧偏房走去。宋微瞅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查看下人动静。独孤大小姐这个院子,除去贴身大婢女,还有两名嬷嬷,好几个粗使丫头。主子内室动静虽不大,但偏房里一点声息也无,未免太不正常。
牟平转了一圈,回来冲宋微轻声道:“只是睡熟了,无妨。”
宋微从他声音里听出欲言又止的意思,大概不方便当着独孤莅的面说。这才刚入夜,下人全部睡得这般死,恐怕是晚饭里被人加了料。宋微想,这事旁人可没那么容易做到。
独孤莅渐渐安稳下来,宋微柔声问:“你知道我就在东院,身边有御医跟着,怎么不和姐姐说?万一我没过来呢?”
独孤莅抽噎着道:“姐姐不肯……她好凶……香槿和木槿也不肯,一直看着我。后来姐姐流血了,我好不容易趁乱把鸽子放出去,姐姐气得要打我,可是她流好多血……好吓人……她非要香槿把我拖出来,我要去找你,被香槿拦住,只能在门口等……”独孤莅抖得厉害起来,“小隐哥哥,姐姐会不会、会不会死?我不要姐姐死,呜呜……”
宋微听得心惊胆战,不详的预感越发强烈,却不忍继续问下去。
忽听一声门响,竟是李易自内室冲了出来,满面惊慌失态:“殿、殿下,怎、怎生是好……这样下去,只得死路一条哇!”
☆、第一三三章:夜半问疾知有喜,床前救命莫失惊
宋微几辈子混下来,自问越吓越光棍,仍然被眼前场面惊得脑中一片空白,心脏突突狂跳,
独孤大小姐的锦幛大床,帘幕高高束起。印象中高贵美丽的少女颓然仰卧其上,面容惨淡憔悴。下裳和床单上斑斑点点全是血迹,因为衣衫与被褥均为素色,一片片殷红印渍鲜艳刺目。
独孤萦神经远比常人坚韧,挺到这会儿,几乎油尽灯枯,神智却依然清醒。感觉有人进来,低喝道:“出……去!”
独孤莅缀着宋微进屋,听见声音,立刻哭叫起来:“姐姐!你怎么样?你不要死、不要死啊……”
宋微虽然从未经历过此等状况,常识已经告诉他正在发生什么。一个转身捂住小孩儿的眼睛和嘴,箍着身子提出去,丢给牟平:“想办法让他睡一觉。你守在院子外面,切勿惊动任何人。”
说罢,深吸一口气,稍作停顿,重新迈步进屋。
室内,香槿木槿两名婢女跪在床边垂泪,李易急得满头是汗,喋喋劝导:“大小姐,使不得啊!若不留下他,你自己的性命……也留不住呐!下官自问钻研此道大半辈子,绝不至误判症状。况且医者不可不诚心,如何会诓骗于你!你再不让下官动手,可就当真来不及了!”
独孤萦的声音虚弱却清晰:“不……不能留。我死了……决不……怨你。把他、把他……给我弄掉!”说到最后几个字,音调陡然拔高,无端透出几分凄厉。随即便是急促的喘息,一声比一声低弱。
宋微努力不去看那满床血迹,抖着手摸到一张椅子坐下。
李易注意到他,急忙道:“殿下,这可如何是好?还请速速拿个主意。”
宋微握了握拳,用最镇定最严肃的语调开口:“到底怎么回事?”
独孤萦仿佛这才意识到来者何人,整个身体都僵住。奈何精疲力竭,几乎连转动脑袋的力气都没有,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两名婢女和李易都知道,把六皇子叫进来绝不是个好主意。然而情势千钧一发,危急万分,生死关头没个能做主的人,实在惶恐无措到极点。香槿木槿平素还算能干,这会儿主心骨一倒,已经只剩下掉眼泪的份儿。李易当然镇定得多,可惜受身份地位所限,这事不管怎么做,做成什么样,都落不下半点好。万一独孤大小姐有个三长两短,等着他的,必是一场罪过。本是六殿下叫他来的,无论如何,既是主子派下来的活儿,便只能盼着主子担干系。
听见宋微问话,顾不得忌讳,忙回复道:“禀殿下,大小姐已有身孕三月余,喝了落子汤打胎,因药量不足,兼且胎位不正,胎囊无法落下,却引发血流不止。为今之计,只有立即保胎止血,否则顷刻之间便是性命之忧,神仙也救不得了!”
宋微一拍扶手:“那还等什么?动手!”
独孤萦攒了点力气,开始挣扎:“不、不……”
宋微冲李易道:“把她弄晕,能做到吧?”又对两个婢女道,“别哭了!要你们大小姐活着,就把她摁住,抓紧给李大人帮忙。李御医可是妇科圣手,有他出马,定能化险为夷。”
六皇子发了话,李易再不犹豫,果然指挥婢女摁住独孤萦,落针下药,麻利无比。
宋微坐了一会儿,见床上已无动静,大概独孤萦当真昏过去了。两名婢女在李易的带领下,终于不再慌乱,救治紧张而有序。宋微悄悄吁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慢慢从房里退出来。怕之后还有状况,便只在外间等着。
未婚先孕,确实像是独孤大小姐这般外表冷高,内心狂野的叛逆少女能干出来的事。十五岁,虽然这个年代已经可以嫁人生子,还是太年轻了些。若非碰巧有李易在场,独孤萦这般莽撞搞法,连小命都要搭上,实在太乱来了。
千头万绪间,宋微莫名想到,独孤萦肚子里的娃娃留下来,独孤铣可就要升格做外公了,心中顿觉诡异。三十出头做外公,早婚早育害死人啊……
正满脑袋乱七八糟,看见李易从里边出来。
“情形怎样?”
“若撑过今晚,便无碍了。缺几味药材,我得回东院取一趟。”
宋微点头:“见了蓝管家,可别说漏了。”
李易道:“省得省得。”似是觉得他完全多余交代这一句。走出几步,回头叮嘱,“有劳殿下进去守一会儿。两个小姑娘吓得呆头木脑,若有什么情况,怕是经不住。”
宋微抹一把脸,无奈往里走。
他娘的,这叫什么事儿啊……
八月初十。
清晨,宋微打着哈欠揉着眼睛,问香槿木槿:“一般这个时候,你们大小姐会做什么?”
香槿回道:“小姐洗漱毕,先亲自去后厨检视早餐,随后召集各处仆婢,安排当日事务。”
宋微道:“万一大小姐病了,怎么办?”
香槿大概明白他的意思,答道:“小姐从不曾病重至无法理事,偶有不适,便差遣我俩去各处传话,之后再逐一过问。”
宋微拍手:“便是这么着,先照偶有不适的标准来罢。”
几个人都是通宵没睡,无不熬得面白眼赤。宋微打量打量两个婢女,道:“好好收拾一下,别叫人看出不妥来。尤其是老侯爷那里,如何遮掩,用不着我教吧?”
香槿木槿应了,一个留下来守着独孤萦,一个代表大小姐去传令。
宋微困得要命,却不敢就此离开,转道去侧面房间拍醒独孤莅。
小孩儿迷糊一阵,猛然惊起:“姐姐!”
宋微拉住他:“别急,你姐姐已经没事了。她只是太累了,还没醒,肯定死不了。”
独孤莅嗖地爬下床,连鞋子也没穿,赤脚跑进独孤萦卧室。宋微提着鞋子追进去,看他陡然放轻脚步,怯怯挨近床边,担忧得不得了的样子,心里不由得发酸。这没娘的小孩,怕是完全把姐姐当成妈了。
等独孤莅看够了,过去将人牵出房间,一边给他穿鞋,一边郑重叮嘱:“姐姐生病的事,不要跟人多说,自有香槿木槿应付。包括你爷爷和你弟弟问起,只说是身体不舒服,没什么特别,懂吗?”
独孤莅经过昨夜一番惊吓,虽不明白姐姐究竟生了什么病,却知道事情机密紧要,非同小可。白着一张小脸,严肃地点点头。
宋微想想,又道:“你是照常去跟夫子上课,还是告假歇一天?若是想歇一天,我让牟将军去跟夫子说,你带弟弟暂且到东院待着。”
独孤莅犹豫一会儿,小声道:“如果姐姐醒着,一定会要我去上课……小隐哥哥,我想去夫子那里上课。”
宋微有些意外,继而又有些感动。小孩儿被他姐姐调教得,真不是一般的听话。
“那好。到饭点记得带弟弟来东院吃饭,就别去骚扰你爷爷了。”
宋微让木槿将独孤莅送出去,自己跟李易在独孤萦屋子里照应。说是照应,其实不过捧着脑袋坐在一旁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