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铣,我不想恨自己。我可以……恨你么?”
八月初五,清晨。
一大早,奕侯便出现在寝宫门口。通宵忙碌,魏观面上满是凝重,却不见疲倦之色。
值守内侍见是他,轻手轻脚进去瞅瞅,不大工夫便出来:“陛下正醒着,魏大人请进。”
魏观一身寒气,被青云挡在屏风外,先拿暖炉烘了一回,才放进去。起先他也猜过皇帝此番病重,假装的成分居多。时日长些,渐渐察觉不是那么回事。除去内侍,就数他见皇帝的次数最多,皇帝也并未刻意瞒他。每一次见面,心情都比前一次更沉重。
他是直性子,心生疑惑,便开口问。
“陛下龙体究竟如何?”
皇帝摆摆手叫他坐下:“剩不了多少日子了。人固有一死,也没什么。”
奕侯不会安慰人,只觉得难过,不知说什么好。想了想,道:“六殿下知道么?陛下为何不将六殿下接入宫中?”
皇帝哼一声:“朕怕被他提前气死。”
奕侯立马噤声。
皇帝问:“事情查得如何了?”
魏观神色一凛:“正要回禀陛下,那乌木牌……很可能确属太子府信物,但目前所知皆是死证,不足为据。死了的两个刺客,身份初步确认,是否太子门客,亦须寻找证人指认,一时之间,恐难下结论。更何况……太子为何要害六殿下,这个也不合情理……”
皇帝忽然冷笑:“害死老六倒在其次,他主要是为了快点气死朕。”
奕侯再次噤声。
皇帝道:“还有何进展,一并说来罢。”
魏观理理思路,才道:“逃走的那名刺客,尚在追捕之中。此外,二殿下、四殿下处皆无异常,唯独五殿下,据容王府中人交代,颇有些日子没回府了,大概一直在太子府中盘桓。”
皇帝听到这,抬头冲青云道:“传旨容王府,叫容王即刻觐见。”
魏观等了一会儿,不见皇帝进一步交代,忍不住问:“陛下,死了的两名刺客,若继续追查,难免……惊动太子。还请陛下明示,如何个查法……”
话说至此,耿直如他,也知道不能再往下说了,垂首静静等待帝王决定。
等了半天,却听皇帝忽问:“宏韬,若是叫你选,太子与六皇子,你更属意谁继承朕的大统?”
“啊?”魏观反应过来,大惊失色,“陛下,这、这……微臣……”
皇帝嗤道:“你怎的也染上成国公‘这这这’的毛病了?朕问你话,你如实答复便是。”
皇帝就嗣位人选咨询重臣,最正常不过。只是魏观一向专注兵武,自问于此等大事上无高瞻远瞩之能,没想到会被皇帝问到而已。
眼见皇帝不耐烦了,才拢拢神,战战兢兢道:“陛下,微臣,这个,见识短浅……要我说,六殿下与太子殿下相比,实在不像个能做君主的样子。若是六殿下继承大统……”魏观想象一下,脸皮皱得像苦瓜,“微臣这廷卫军统帅,是肯定干不下去的,届时只好请调出京,戍守边疆去。”
皇帝被他逗乐了。问:“你的意思,愿意接着给太子统帅廷卫军?”
魏观半晌没接茬。
皇帝温和地看着他:“宏韬,朕向来以为,满朝上下,论忠诚耿直,莫过于你。”
魏观激动了,扑通跪地上磕了个头:“陛下要微臣说实话,微臣的实话便是,假若当真叫微臣来选,微臣还是……还是愿意选六殿下。”
“哦?这又是为何?”
“六殿下虽然行事,那个,跳脱了些,脾气也奇特了点,然而为人磊落,有情有义。微臣纵然不做廷卫军统帅,戍守边疆也安心。若是,若是……换了太子,恐怕……没那么容易……安心……”魏观说到最后,声音小得就像蚊子,却也叫皇帝听清楚了。
皇帝听罢,有一阵没说话。最终微微颔首:“爱卿果然忠诚耿直。行了,忙你的去罢。”
魏观浑浑噩噩行礼告退,临到门口,才想起该问的事还没问明白:“陛下,关于追查刺客……”
皇帝头也没抬:“爱卿尽忠职守,秉公依法便是。”
魏观直走到寝宫外头,才察觉后背嗖嗖发凉,竟是出了一身冷汗。
☆、第一二九章:世间难觅两全法,今生忍负一心人
八月初五,清晨。
九品莲花灯柱上最后一朵跃动的火焰熄灭,随着极细微的毕剥之声,一缕青烟袅袅上升,飘散在秋日清凉的晨光熹微中。
独孤铣支起上身】。
宋微浑身无力,下身禁不住轻轻抽搐。好似从一个狂乱的梦中惊醒,缓缓睁开眼睛。
“小隐,你本来就该恨我。”
好一阵,宋微才意识到,独孤铣这句话是在回答自己之前那个问题。然后才想起,居然没被他做死在床上,真可惜。
隔了大半夜沉默又凶狠的疯狂,才开口给出答案,莫非他心里,也曾是同样打算不成?
独孤铣的动作比声音更温柔,几乎是一丝一缕地,把宋微沾在额前脸侧的头发拈到耳后。
“小隐,你当然可以恨我。无论多久,无论多深。我……很高兴。”
宋微湿润迷蒙的眸子一动不动盯住他,似乎在分辨此话是真是假。
许久,应了声“好”。喉咙肿痛,仅仅一个字都仿佛费尽全身力气。然后勉强抬起右胳膊,软软勾住他脖颈,用与“恨”截然相反的,充满了依恋爱慕的姿态,亲了上去。
心里却是一分比一分冷。
这个又高又富又帅的男人,这个时代标兵一样的好男人,宁肯自己恨他。
他宁肯……选择六皇子的恨,也不要宋小隐的爱。
这答案早已昭然若揭,事到如今,他不过是用这样的方式宣布,将毫不犹豫,亲手斩断宋小隐的一切退路。
而自己,不知不觉间,沦陷而不自知,终至无路可退。
自欺欺人到此刻,宋微不得不承认,这一世,其实没有什么不同。归根结底,还是惹上了不该惹的人,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因为几番挣扎而后心甘情愿,导致过往全部体验加起来,也没有眼下来得憋屈。
太久不屑于恨的心,此时此刻,却很想把这个一力担下全部罪责的好男人,认真地,恨上一恨。
他亲了亲他的下巴,又亲了亲嘴唇。坚硬处如岩石,柔软处如丝絮,昭显出这个男人非同寻常的强悍与温柔。
宋微在心里向自己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这样爱他。一念及此,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感情这东西,总是在决心不爱的时候,才发现已经爱得太多,爱到得不偿失,覆水难收。
独孤铣低下头,一点一点舔吸不停滚落的泪珠,左右应接不暇。最后只得抬手将他双眼合上,用宽大的手掌遮挡住,仿佛这样就能叫他不再哭泣。
掌下很快濡湿一片,冰凉透明的液体从缝隙间汩汩而出,好似没有尽头。宋微张着红肿的嘴唇抽噎吸气,短促而轻悄的节奏有若濒临夭折的幼兽。
独孤铣不是没见过他各种忧愁烦闷、悲伤难过模样,这时候才知道,真正伤心起来,是什么样子。
再也没法保持镇定:“别哭,妙妙,别哭……”
下意识地,叫出了心底深处那个最隐秘,也最亲密的称呼。
宋霈属于现在。宋微属于过去。宋小隐属于亲友。唯独宋妙之,永远只属于他独孤铣。皇帝一念之差,没有给六皇子重新赐字。如今天下间除了宪侯,还有谁会用,谁敢用?
事情走到这一步,不能不说,无奈痛苦固然有之,另一方面,实际上也满足了宪侯大人内心潜藏的某种极度阴暗欲念。也许早在很久以前,他就曾幻想过,有朝一日,这个人被自己彻底禁锢,无法逃离。就像眼前这样,满腹委屈、伤心欲绝,却只能蜷缩在自己怀里,爱着自己,恨着自己,依赖着自己。
心脏疼得好像要被捏碎一般,那莫名的满足感依旧如幽壑暗潮漫过了堤岸。
“乖,别哭了,妙妙,别哭了,啊?”
独孤铣在宋微脸上落下无数轻柔细密的吻,慢慢亲到耳朵、脖颈,一边亲,一边抚摸,欲图竭尽所能,予他无限可靠的安慰,令人沉溺的温存。
宋微累极了。为什么,总是在自以为锻铸得足够强韧的时候,痛苦也跟着刷新了它的上限。
真是……不甘心哪……
在眼泪快要流干之前,他忽然醍醐灌顶般顿悟了自我开解之法:不过是次失恋罢了,哭一场哀悼一下,如此而已。
闭着红肿涩痛的眼睛,敏锐地感觉到身体在羽毛轻触般的抚慰中逐渐升温,重新得到无上愉悦。
心中冷冷地想:情人降级成临时火包友,越混越回去,真悲催。
独孤铣见他慢慢平缓下来,捏碎了的心也随之恢复完整。沿着锁骨来回亲几趟,让他靠在自己腿上。伸手拆下左肩崩裂的白布,先用舌头将周遭渗出的血渍舔尽,最后竟然拿舌尖在伤口正中处碾了一趟。
饶是宋微神志昏沉,也被他舔得浑身一弹,随即因为刺痒过后突如其来的钝痛战栗不已。终于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不禁抽噎着咒骂:“你个变态的……禽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