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微听冬桑这么说,便道:“那你给算算,哪天合适。”
冬桑道:“我没师傅的本事,算不准不要怪我。”
宋微打个哈哈:“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只会怪天,怪你做什么。”
“历书上说,八月初三宜出行,北方大吉。而且,”冬桑有点不好意思,“我昨晚仔细瞧了瞧天象,初三应该是个阴天,无星无月,很适合夜行。”
府卫军大营恰在北郊。宋微听得北方大吉,一拍大腿:“初三不就是后日?成,就是初三!”
这一晚,休王殿下情绪格外低落。秦显猜测是白天太子派人来过的缘故。太子代议朝政,说明皇帝陛下身体是真的不太好了。稍微往长远想想,不定什么时候,这江山社稷就要换新主人。对于六殿下来说,却是失去一座最安稳最强大的屏障,即将面对不可知的未来。一旦陛下驾崩,侯爷再如何维护,六殿下的日子,终究得倚仗新皇恩典。他相信皇帝与宪侯必有最妥善的安排,只是说到底,仰人鼻息的日子,能好过到哪里去呢?何况是这么不甘拘束的六殿下……
秦显依然记得,当初侯爷巡方路上头一回抓到人,自己负责看守。还是个小伙计的六皇子,一边给毛驴顺毛,一边忧心忡忡问自己:“秦大哥,不知你们小侯爷,一般对我这样的,怎么处理?”睡一觉起来,就抛掷到脑后,还能跑去旅舍大堂勾搭蛮族女子卖唱……
这么些年过去,当年的小伙计因缘际会,居然成了皇子。只是这禀性脾气,端的是丝毫没有变过。
宋微手里的酒一杯接一杯。秦显不敢喝醉,跟两个侍卫陪了几轮,换下一拨。这几日皆是如此,侍卫们三四个一拨,轮番陪六殿下喝酒散心。
酒量这个东西,和其他功夫一样,除去天赋,也靠锻炼。宋微最近练得勤,居然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仿佛武林高手练功升级般,大有突破。侍卫们等闲三五人,随随便便被他放倒。他又是一把好酒嗓,越喝越透亮。每每喝一阵,唱一阵,煽动指数噌噌上涨,直逼爆表值,相陪者无不动容。明明也不见当事人如何悲切,那股深入骨髓的忧伤孤寂味道,叫旁观者揪心断肠般难受。
都怕他喝出事来,秦显跟下属兢兢业业地陪着。宋微的基本原则是,跟谁的人喝,就发谁的牢骚。蓝靛李易不敢听他诽谤皇帝,秦显和他的手下倒不介意听他诽谤宪侯。故而后来陪酒的全是侍卫。
两天后,正是八月初三。果然如冬桑大神掐算,是个阴天。气温不再似前些时候炎热,到得夜里,更是凉爽宜人。
这天宋微醒的格外迟,快申时了才起。磨磨蹭蹭吃顿晚饭,去看了一圈牲口鸽子。鸽子如今养得熟透,早上只要有人开笼,自然知道按时出窝,按时返回。宋微前几天已经传讯给独孤莅,道是自己忙着上朝应付皇帝差事,无暇分身,暂且不要让鸽子捎信来。
至于驴和马,这一趟都不准备带。宋微与冬桑谁也没去过北郊兵营,但独孤铣曾经在地图上给宋微指出来,理论上认得路。两人商量之后,决定顺两匹侍卫的马。侍卫们骑的都是老资格的军马。宋微相信出城之后,一旦往北走,这些善解人意的动物定然能把自己两人带到府卫军大营。
跟牲口们腻歪完毕,天便彻底黑透了。宋微在房里摆弄摆弄这个,捣鼓捣鼓那个,很快混到深夜。嚷嚷肚子饿,叫人把宵夜摆去八角亭中。凉热荤素十几个碗盘之外,地下一溜儿排开,是七八个酒坛子。
侍卫们一看这架势,知道殿下又要开打车轮战。大伙儿都知道,六皇子如此这般,只因心里不痛快。但对底下人来说,通宵值夜有吃有喝有曲儿听,却是大大的福利。
喝过几拨,秦显安排完前院事务,亲自过来作陪。六殿下体恤下情,怕酒食分配不公引发埋怨,叫他把守后门的,守院墙的,统统召来,赐了若干酒肉。有秦显看着,分量仅够解馋,绝不至于醉倒。他却不知道,就这一忽儿工夫,冬桑拽着两匹最温顺的马溜出去,悄悄拴在了后院外头。
宝应真人独门秘药,跟极品佳酿最相配。入口爽滑,后劲绵长。不像一般的霸道蒙汗药,容易被行家察觉,吃下去则很快见效。而是一点点逐渐强化,中招者初时意识不到,只以为是酒劲。等意识到的时候,就彻底瘫软了。
宋微耐心等了半个时辰,口里有一搭没一搭哼着小曲。见冬桑在林子里冲自己点头,伸手摸到秦显怀中,笑嘻嘻地看着他满面震惊神色,掏出秦首领贴身收藏的镇国将军令牌。
有了这块东西,半夜出城,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第一二五章:造化如何知变化,高招恁地敌杀招
宋微把令牌揣进自己怀中,一条腿跨在石凳上,冲秦显道:“我爹要是问起,劳烦秦大哥告诉他老人家,本王挟持宪侯,从此天涯海角,私奔去也。”
因为药效发作,秦显浑身无力,强撑着倚靠在石桌沿儿上。宋微十分体贴,扶他坐正些,省得滑到地上去。
正得意,见秦显忽地瞪大眼睛,直勾勾盯住自己身后,拍着他肩膀笑道:“秦大哥,你这招声东击西,对我是不管用的……”松手后退一步,“难不成你还有力气偷袭?那可对不住,我只好找根绳子把你捆起来了……”
秦显额上青筋冒起,冷汗直流,拼命积攒力气开口:“殿下,小、小心……后面……”
宋微知他甚深,装假装得这么像,也就不至于栽在自己手里。心下疑惑,当即回头。乍一看没瞧出什么,还以为真是秦首领声东击西之计。正要把头转回去,忽觉眼前一花,亭子后方那棵最大的碧桃树根部,竟然凸起一大块。
原隶王府这片碧桃,以八角亭为中心,纵横交错成林。虽说年头都不短,但尤以紧挨着亭子周围的几棵树龄最长。据园丁推算,大概最早只在亭子边上种了一圈,后来才逐步延伸扩展,将整个后院填满。
因此,围绕着八角亭的这几棵,枝叶格外繁茂,树干盘曲虬结,很有几分世外桃源之意。
宋微揉揉眼睛,起身将挂在角上的风灯摘下来,往前挑出去。欧阳大人送的西洋风灯相当给力,几丈开外亦照得颇为清楚。那碧桃树根部的泥土,果真凸出一片,受到地底某种力量拱动,正一块块开裂剥落。
此时已是后半夜,加上本身就是个阴天,除去几盏风灯光芒笼罩之处,外围浓黑不见五指。前院的人早已入睡休息,虽然也有侍卫值守,但十分安静。至于后院,之前一帮人吃喝聊天,还挺热闹,结果全被放倒,顷刻间变得无比沉寂。宋微刚才因为搞定最难搞的秦显,情绪激动,没觉得如何。这时异状突现,土块滚动的轻微声响在静夜中无端放大,瞬间惊得汗毛直竖。他死死盯住地面起伏的位置,仿佛那底下马上就要钻出妖魔鬼怪一般。
直觉已经告诉他即将发生什么,理智却还不肯相信。过度的紧张使得喉咙收缩,咽下一口唾沫,才能正常开口出声。正要招呼冬桑,那树根底部被拱开的位置露出一个直径尺余的黑洞,黑魆魆的洞口内伸出一个同样黑黢黢的人头来。但见此人黑巾蒙面,仅露出两只眼睛,正迎着风灯往这边瞧,大约无法适应光线直射,还下意识眨了眨眼睑。
来的果然是人。宋微莫名有种当真如此的释然感。想到侍卫们全被麻翻卧倒,现场只剩下冬桑跟自己两个能活动的,若来的厉害角色,此时此刻,只怕堪称再次重生以来最危险最急迫的局面。脑中顿时一片混乱,刹那间汗透衣衫,不知如何是好,举着风灯呆若木鸡。
而地下出来那位,完全没料到会面对这般状况。眨完眼睛,看清形势,一时凝滞,姿势比宋微还要呆。
两人就这么一个从亭子里探出头,一个从地底下伸出头,四目对望,面面相觑。
能不声不响毫无征兆从休王府后院林子地下钻出来,自然是处心积虑图谋筹划不知多久。选在半夜三更行动,为的当然是瞒天过海神鬼不知。可惜来人明显消息不够灵通,竟不知最近这些日子休王殿下黑白颠倒,昼伏夜出,这个时辰,正是夜场正酣时候。换言之,也从侧面证明了休王府安全措施做得周密,没人把主子动向随便往外泄漏。除此之外,来人运气也着实不好。休王殿下的夜场,通常又唱又闹,哪怕隔着几尺泥巴,在地底下只怕都听得见。偏巧今日特殊,只有殿下一个人低声自言自语。风灯虽亮,也等洞口开了才斜照过去。因为不愿功亏一篑,抱着破釜沉舟之心冒头,再要往回退,无论如何来不及了。
所以说,千算万算,人品不好都白算。
眼下一方狼狈,一方无措,于是形成了极其短暂的两两相望诡异局面。
那边冬桑察觉不对,抬脚欲走过来。还是宋微反应最快,一丢手将风灯朝着那颗乌溜溜的脑袋砸过去,同时嘴里大吼:“有刺客!弟兄们抄家伙!!”
虚张声势完毕,伸脚把秦显揣到石桌底下,自己紧随着蹲身下去,借着桌面掩护,将杯盘碗碟之类当作暗器,往树根洞口位置狂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