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眼和尚满足神情,严漠放缓了声音:“敢问大师法号?”
“智信…少林…智信……”
强撑着交代完后事,智信早已油尽灯枯,脸上挂着笑容,阖上了双目。看了看面前圆寂的僧人,又看了看手中的遗物,严漠把两者收入了怀中。这个世界虽然透着无穷古怪,却依旧有人重情重义,他严漠并非爱管闲事之人,却也无法拒绝这样的千斤重诺。
更何况,和尚要救之人,名叫沈雁。
脑中闪过那张带着惬意笑容的脸孔,严漠唇边也划过一抹浅淡笑意。同样被黑衣人陷害,又同样陷入了这个局中,看来他跟那位路人缘分颇深。既然也要剥丝抽茧,那便一并顺路吧……
然而此时,被和尚挂记之人,却身处一座灵堂中。潍县李家庄,白幡飘飘,麻衣素裹,阖府上下早已哭声震天。作为远近十数里内最大的武林世家,李府的丧事自然也庄重威仪,不知邀请了多少同道亲朋为老爷子送行,只是沈雁,想找得却不是个死人。
说起李家庄,在江湖之上也是大大有名的,祖上乃是前朝忠勇将军门下,有一套出自军阵的李家枪,威力十分惊人。后来改朝换代,李家不再参与朝政,一门心思经营起了江湖生意,几代过去,自然成了名震一方的豪族。只是家到李老爷子这代,儿孙里没什么天资卓绝的人物,这“武林”世家慢慢也就名不副实,所幸李老爷子交友广阔,兼之本人急公好义、乐善好施,在江湖中也颇有几分美誉,家道才不至陡然衰落。
沈雁之前也跟李老爷子有过数面之缘,今次到李家庄正是为了商量一事,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李老爷子突然在这关口亡故,半年前明明还精神矍铄,怎么就这么折了呢?
“沈雁,我家可没邀你上门吧?”
一个颇为无礼的声音拉回了沈雁的视线,只见一位披着披麻戴孝的青年男子快步从内室走来。这人看起来还算年轻,只有二十五六的样子,然则因为守孝期间哭的太多,两眼已经红的不成样子,加之酒色过度显得印堂发黑、神情憔悴,看起来倒像老了几岁。
这人沈雁当然认识,李家二公子李程明,也算是江湖颇有名气的“少侠”,只是出名的地方不是手下功夫,而是花钱的手段,算是位人尽皆知的纨绔。早年李家老大尚在的时候,他还略有收敛,两年前兄长突然过世,这李程明就愈发的不成样子起来。如今李家庄管事之人尽数亡故,庄子落在李二手里,几年后的境况怕是不用猜了。
然而现如今,李程明显然不是这么想的,冲着沈雁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家父都已经过世了,你还来这里添什么乱,看我李家庄还不够晦气吗?”
这两年沈雁“招麻烦”的名头显然愈发响亮了,那些久历江湖之人还能记得他之前些许事迹,而新生辈则多把他当成个丧门星,恨不得避而远之。李二的江湖阅历算不得少,但是想来从未用对过地方,自然对沈雁不假颜色。
场合不对,沈雁脸上惯有的笑容也敛了起来,沉声答道:“李老爷子也算沈某忘年之交,这样的大事,自当上门告慰。”
“忘年交?你也好意思给自家面皮上贴金!”李二露出了抹厌恶神情,“如果不是你当年非要跟老爷子说我大哥死得蹊跷,他老人家又怎么会心力交瘁,短短两年就送了性命!”
李家老大李肃明之死,也算是一件江湖公案。堂堂李家庄传人,居然因为一车货物被几个剪径强人害了性命,直把李老爷子气得吐血。如果不是当时李老爷子亲自带人前去追凶,为儿子报仇雪恨,怕是李家庄的名号都要臭上三分。
偏偏这么件窝囊事,还有人凑上来横生枝节,李老爷子当然不愿信自家儿子死得如此不堪,也就偏听偏信了沈雁的论调,把李程明膈应的半死。现在可好,老爷子都去了,这灾星还不肯罢休,让人怎能不怒火千丈!
然而面对李程明的呵斥,沈雁面上表情不曾有丝毫改变,一双闪亮眸子牢牢锁在李二身上,似乎能看透人心。
面对这样的浪子,李程明只觉得胸中一阵烦闷,高声冲身后家丁喝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请沈公子高抬贵足,别污了老爷子的灵寝!”
灵堂里可不止有李家亲朋,更有不少江湖人士,其中一些人已经皱起了眉头,另一些跟李家庄交好的客人则面色不善的看着庭中浪子。被主人家如此排斥,放在哪里都是件丢尽了颜面的丑事,然而面对那些混杂着嘲笑和排斥的视线,沈雁却不紧不慢的正了正衣冠,对着李老爷子灵寝一揖到地。
这一拜,却让那些李府家丁有些不好动手了。再怎么说沈雁也是江湖中成名已久的侠客,如此郑重的给老爷子祭拜,于情于礼都不便上去赶人。李程明的脸皮腾地一下涨得通红,格格咬紧了牙关,然而还未等他发作,沈雁已经抬起头来,深深的看了李程明一眼,转身就朝堂外走去。
这一眼,却让李二光天化日下打了个哆嗦,那眼神复杂的实在难以言说,像是透过他本人,直直注视着整个李府,在忧伤之中,又带着一丝执着和郑重,有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分量。
猛一摇头,李程明冷哼了一声,不管沈雁之前跟老爷子说过什么,他都不会再让这灾星上门了,比起这无聊的浪子,他现下背负的东西才更为沉重。深吸了口气,李程明板起了面孔,继续招待起满座高朋。
在他身后,暖暖春风刮过落雪灵堂,带出一份悲凉凄意。
第八章
李家庄的白事一直持续到天色渐晚,才陆陆续续送走客人。然则李老爷子一生结交了无数朋友,却也不是没有敌人,如今老爷子新丧,自然会有好朋友帮李府守灵护院,助李二撑过最初这段艰难时日。对于这些朋友,就算李程明再怎么不晓事,也知其中重轻,更别提如今他还有位心思敏捷的贤内助,帮他料理宅院,更是让那些留下来的客人宾至如归,交口称赞。
有了这些外人,李家庄也显出几分与往日不同的热闹景象,然而庄内却有一处庭院,冷清更胜平日。
月儿悄然爬上枝头,拨开稀疏云层,露出大半丰腴月轮,虽然未到满月时节,却也光华四溢,亮如明灯。一阵微风拂过竹梢,竹林随风摇曳,发出沙沙轻鸣,银色月光徐徐洒落,映在地上恰似满地银霜,配上竹影、荷塘,更显出几分诗情画意。只是今日这栋雅致庭院再也找不到半个生人,只有几盏白底黑字的“冥”字灯笼随着呜咽冷风摇摆,任凭月色再美,也要变作阴森鬼气。
此处正是李老爷子生前所居的沧浪斋,因为主人去得突然,又未过头七,这间院落便暂时荒了下来,如今李府人丁也不旺盛,又没几个配得起老爷子的雅阁,可以想见这间院落暂时不会有新人居住。
不会有人居住,却未必没人光顾。像是一阵微风吹过,屋檐下突然多出了条身影,悄无声息的闪身窜入屋内。房间里可没多少月光,那身影站了片刻,才缓缓在屋内走动起来。
按理说,江湖中有不少成了名的夜盗,但是功夫能比得上这人的却着实不多。他的步伐比最最敏捷的野猫都要轻盈,寻找东西的劲头却像专注于猎物的细犬,在黯淡无光的房间内,那双敏锐的眸子散发出莹莹微光,似乎一切在他眼中都条理分明,无所遁形。
只是走了几步,那道身影突然一顿足,弯身从青石缝中挑起了一撮东西,放在鼻下仔细嗅了嗅,舒展的眉峰顿时就锁了起来。又打量了周遭一圈,他快步走到空无一人的床榻上,沿着内侧的被褥细细摩挲起来。床的主人两天前才刚刚过世,被褥自然也是刚换上的,褪去了浓重的药味,从里到外都带着点熏烤过度的浓郁檀香,呛得人几乎喘不过起来。然而被褥却不是那人关注的重点,他的手探到了被褥之下,摩挲起了床板,当指尖触到枕边时,他突然停了下来。
那是一抹浅浅凹痕,像是用指甲划出的字迹,纹路并不怎么分明,旁边还有一条狭长裂纹,应该是被人撕下条了木片。那人的手指轻轻一颤,眼中不由带出了几分哀痛,似乎看到一位垂死老者挣扎着在枕下刻字的模样,然而还未等他有所动作,庭院中突然出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
飞快把被褥推回原样,那人用手在床上轻轻一撑,飘上了床帏之中,这是架有年头的老床了,平日坐在床板上恐怕都要嘎吱摇晃两声,更别提攀上镂空床架,然而那人的动作却如此轻巧,别说床板,就连低垂的床幔都纹丝不动,看起来根本不似藏了个活人。
“唉,怎么偏偏轮到咱们来巡视这里。”
随着一声抱怨,房门被吱呀推开,火把照亮了漆黑的房间。细碎的脚步声随着火把慢吞吞走了进来,共有两个人。
“轮到这日子已经不错了,难不成你想头七那天来巡班?”另一个声音里透着股满不在乎,“不过说真的,沧浪斋这边感觉越来越阴森了,下人们都说老爷子死得蹊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