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难得的没怎么说话, 只是趴在窗沿上, 眼睛往下看, 看被马车带起的尘土。
子午一直在旁边,本来想着娮姬心情不好,就放任她趴着了,但是马车都走了好一会儿了,她脑袋还是冲着外面, 于是一巴掌把勾着帘子的绳子扯断,哗啦一下,厚厚的帘子从上而下砸了下来。
娮姬没躲开,就挨了一下。
“你是没喝够药啊,”子午看着她,“还是觉得一嘴的土很好吃啊?”
娮姬抹了把脸,两手撑着垫子往子午那儿挪了挪,“我就是触景伤怀。”
子午听了,没再说话,关于苏信,娮姬告诉了她很多,她说,苏信是个天生的君王,他生来就是这块材料。
苏信十四岁有了自己的封地,是淮南五城。
那五座城有点倒霉,但凡哪年夏天有场暴雨,就得遭灾。
而且淮南富庶,商业发达,贪官就特别多,经年累月下来,导致官商勾结,普通百姓日子挺难过的。
除了这俩大毛病,还有很多小毛病,越繁华的地盘是非越多。
但是苏信过去之后,仅仅两年,不仅没出乱子,还疏通河道,建大坝,让百姓不用担心随时可能被冲走,又改革了官员制度,彻底换了风气。
娮姬难过的时候其实喜欢一个人闷着,但是子午在,她就爱念叨了。
她把苏信的事儿,从娃娃起说到十六岁殒命,从忽悠人这样的小事儿说到了不得的政绩,事无巨细,一一说给了子午。
女皇的心思是从来没遮掩过的,她就是想培养个不得了的女子,能继承她的皇位。
所以三个皇子优秀或者不优秀,女皇都不是很关心,这导致三个皇子打小都挺缺爱的。
但娮姬就不同了,还是个奶娃娃时候就被女皇天天带着,悉心培养。
其他两个皇子比娮姬大挺多的,娮姬出生的时候,他们都在自己封地了,所以并不亲近。
这两个皇子挺糟心的,原本估计以为母亲就是个冷血的女皇,结果有了娮姬,见识到了对娮姬的疼爱后,缺爱的皇子就很讨厌娮姬了。
每回见着娮姬,都话里带刺儿,怎么也看不顺眼。
娮姬年幼轻狂,因此尽管岁数差的不小,照旧能打起来。
苏信一直跟娮姬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娮姬一打二,会吃亏,于是撸起袖子就跟着上。鸡飞狗跳,血雨腥风。
这导致但凡年节,在外王侯回长安,宫里的太监婢女,都是提着心吊着胆的。
皇权这种东西,太诱惑人了,尤其是对缺爱的皇子来说,权力就是个特别实在的东西了。
苏正则身为大皇子,原本就是最理所应当成为太子的人,但是因为女皇对男儿的偏见,就硬生生剥夺了他的机会。
娮姬说,站在苏正则的位子想想,其实苏正则养私兵想谋反夺位,还是很合理的。
只是,让苏信发现了。
这事儿苏信当时并没有告诉娮姬,带着这么个大秘密连夜回长安,可惜,却死在了路上,临死也没告诉娮姬,这谜团困了娮姬四年。
现在才算是解开了。
当年摔下去的那个悬崖还是那副草木不生的荒凉模样。
那时候十六岁的娮姬,只是在这里停留过一次,就看到了血雨腥风,刀光剑影。裹着呼啸的风从悬崖上跌落,夜幕里最亲近的那个人披着一头一身的血望着她,最后渐渐阖上了满眼的舍不得。
自此这里的场景都变成了梦魇,时不时扰她心神。
或者是明媚午后的小憩,或是夜色深沉的睡熟,刻意的,或者不经意的,总会梦到,一幕又一幕,像是要刻在她骨子里似的。
每每惊醒,一身冷汗。
灌下一口凉茶后,却想着再梦到也好,她能在梦里多看看苏信。
娮姬让和宁和平拿了纸钱圈起来烧,这会儿雪已经停了,山上风大,烧起来的纸钱扬起不少灰,有的还没烧尽,就被刮走了。
娮姬沉默的看着,什么也没说。
子午站在悬崖边,往下看了看,挺陡,看着很渗人,说实话,这么摔下去,娮姬还能生还已经是极大的幸运了。
她又开始有点心疼了,忍不住想着那时候的娮姬,还那么小,得多害怕啊。
先是失去亲人,后是得知自己后半生只能坐着了,眼睛也不好,还有关于幕后凶手的猜测追查,时时折磨着她。
“别站那么靠边,”娮姬对子午道,“我会害怕。”
子午愣了愣,连忙退回娮姬身边。
之后娮姬一句话也没说了,直到和宁他们烧完了带来的纸钱,才开口说,“走吧。”
子午跟在娮姬身后,问道,“你不跟他说些什么吗?我以前见到别人烧纸钱给亲人,会絮絮叨叨说说话的。”
娮姬笑了笑,眼底却什么都没有,“说什么?吹着风对着眼前什么都没有的地儿说话,想想怎么那么瘆得慌呢?”
“你没有想对他说的话吗?”子午问。
娮姬沉默了一下,缓缓勾起一个笑,这回笑意进了眼了,“等下次再说吧,带着苏正则的人头来说。”
回去的路上,子午想着说点别的让娮姬缓缓心情,但是琢磨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后来突然想到娮姬说过有三个皇子。
一个是苏信,一个是苏正则,那还有一个呢?
子午问了,娮姬就答了,是二皇子,叫苏灵均,这名字听着和苏正则是一挂的,出自一个地儿,“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但是苏灵均跟苏正则脾气秉性却是天南地北。
儿时,常和娮姬打架的其实是苏灵均,这人,没被女皇怎么宠,也不知道那一身脾气哪儿来的。
苏灵均少年时候就横的不行,谁惹他,他就翻倍惹回去,整个人活出了俩字儿——纨绔。
后来情窦初开,喜欢上一个江湖大侠,跟着人满天下的跑,都不乐意老实待在封地,女皇明白这人性子,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追了个五六年吧,也没把人追到手,泪眼汪汪的就跑回封地过起了风花雪月酒池肉林的日子了,还养了一大堆美人,什么样的都有。
这也是从一开始娮姬主要目光都盯在苏正则身上的原因,就苏灵均这样的,真不像有那个能耐有那份野心的人。
听娮姬这么一说,子午觉得这人还挺有意思的,活的自在,娮姬一听,就警惕起来了,但是转念一想,苏灵均好像没招惹过姑娘,身边一水的男的,就稍微放心了些。
娮姬说,“过段日子,得祭天了,那时候封地王侯都得回来,苏灵均也会回来。”
“祭天?”子午转移了注意。
“嗯,”娮姬想了想,“为求国运昌顺,每年都会祭天的,花样还挺多,有时候是远一些的山上,有时候就在宫里头。”
这会儿马车已经进城了,子午耳朵灵听到有吆喝冰糖葫芦的,脑袋就探到了外面,完全忘了刚想着说说话让娮姬不去想伤心事儿的初衷了。
娮姬看着觉得好笑,拍了拍和宁肩膀,让他去买,子午见了,不忘对着和宁的背影指点道,“要最下面的那个啊,那个果子最大了。”
和宁身影一顿,挺无奈的,应了下来。
娮姬休养的差不多了,女皇又让她跟着上朝了。
这日,娮姬估摸着时日,觉得应该是商讨祭天地址了,果不其然,小半个时辰,一堆大臣吵吵闹闹的,就围绕着这么一件事。
娮姬昨儿个缠着子午跟她一起睡了,子午同意了,趟一张床上,娮姬心底偷偷乐着,兴奋到过了丑时才入睡,这会儿正困着呢。
别的人都是站着的,就算困,也能打起精神,娮姬就不一样了,她是坐着的,身上还裹着大氅,这就特别适合入睡了。
她强忍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忍住,一个哈欠就打了出来,嘴还没闭上,就听到高座之上的女皇道,“公主可有什么想法?”
哈欠硬生生被打断了,娮姬抬头望过去,诚恳道,“没想法。”
女皇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又问苏玉珥,苏玉珥有想法,她说了一个地儿,不算远,就在城里,是神殿的高阁。
一般坚信有神的人,就顺带着坚信神是住在天上的,所以祭天、拜神往往越高越好,觉得那样比较容易让神听见。
神殿里就有这么个地儿,说是高阁,其实是个高台,上百台阶垒的毫不含糊,今年才建好没多久,很适合。
只是,在那儿祭天,其实挺难为娮姬这么个行动不便的人的。
苏玉珥有理有据的说完选择那里有多好之后,似乎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对娮姬不友好了,于是慌忙认错,说要收回这话。
女皇想了想,却觉得在那儿挺合适的,娮姬本就是去哪儿都有人推着,上个台阶,让人抬着就是了,这话说完,她又问娮姬觉得如何。
娮姬还能如何?只能笑着应了。
女皇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再拒绝,就太不懂事儿了。
可是,平日里被一个人推着走,跟那样的场合,被四个人抬八抬大轿似的抬上去,还是挺不一样的。
娮姬没什么困意了,笑的凉凉的,看了看苏玉珥,又看了看她的母亲,觉得自己这是坐在了冰天雪地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