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皇帝差谏亲王带人来赋春的真正用意,除了少数的人外,其余的朝臣都是不知道的,皇帝死后,温润纵然真的去了大都,旁人空口白牙的还能拿他怎么样不成?
这一手算盘打的叮当响,他也并未对温家兄弟隐瞒自己的用意。谏亲王这个人,温乐是不太赞成深交的,温润又心中隔应他,当然也亲近不起来,如今他揭开了自己伪善的脸皮露出底下与自家其他两个兄弟一般无二的凉薄面孔,这就更让温乐感到庆幸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当真是真理。
不过好在他的弱点也相当明显好拿捏,只要握住了他对温润的愧疚之心,他即便是登基后,也未必是不能控制的。左右温润也没有要当皇帝的想法,只要保住自己这一隅之地的平安,不让当局感受到威胁,那一切就都好办。
为此温家兄弟只能暂时放下成见,从赋春启程去了临安,和他培养培养感情。
谏郡王这种人,说坏还真不能算坏,皇帝和太子若一辈子对他一心一意,那他或许会是最忠诚的情人,只可惜在这个时代,又是那样的家庭,他注定只能走自己两个兄长的老路。
他不肯洞房(当然也有可能是硬不起来的关系),自然也没有儿子,于是对温润的感情大概是有点复杂的,因为跟太子的一段旧情,在面对温润的时候他很有一种为人父的熨帖,这孩子虽然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平常还傲的一塌糊涂,但未必没有一种反差萌——毕竟他也见过温润小时候拖着鼻涕爬树的模样。
然而确实他又弄死了人家的爹,这又有些没底气了,被这种愧疚驱使着,他对温乐这种厚脸皮的越过了温润仿佛是他亲儿子般喧宾夺主的哭穷采用了一反常态的忍耐态度。从来临安下船开始,温乐这贱人每讲三句话,比如有一句是跟银子有关的。
谏亲王他是个读书人啊!视金钱如粪土!温乐提起粪土简直是太铜臭太没有涵养了,但赋春交不起赋税又是事实……
温乐使尽浑身解数的想要说服他,赋春的穷是因为体制!都怪体制!
这样提着耳朵念叨好些天,谏亲王不能不烦,但想想又觉得他说的怪有道理的,便常常又将温乐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给翻出来思考——譬如海贸啊垄断啊啥啥啥的,吃着盆里望着锅的温乐想日后借他的手,弄下一块能让子孙后代吃几辈子的大福利!那就是合法垄断海贸,能光明正大的以皇帝为靠山,吃天下数一数二的大肥肉。
谏亲王到底没见过海贸的世面,他虽然明白这玩意儿估计赚钱不少,但压根儿也没有更明确的概念。大厉朝的港口本来就是因为讨厌倭国人才关了的,开不开对他来说没有很大的改变,温乐成天揪着他商量这事情,他被烦的不行,就跟哄儿子似的跟他把盟约给签了。
殊不知日后多少人因他此举恨的牙根痒痒,可如今的谏亲王只会因为耳朵暂时的消停而发自内心的感到畅快。
温乐宝贝似的把那盟约翻出来看了第二十遍,盯着右下角印着谏亲王大名的章印仔细辨认后,决定回去后他必须得用油把这字儿给糊上,最好能保证几百年纸张也不要变模样,日后庸儿长大了,便也有一个光明正大的洗钱处,不必担心挖金矿拿来的金子还得偷偷摸摸的用。
温润没温乐那么小市民,他心气儿高些,就是如今也对谏亲王没什么好说的。这些天他眼睁睁瞧着在赋春时提起谏亲王就撇嘴的温乐变身为唠叨狂,恨不能睡在谏亲王被窝里和他商议盟约细节,已经从一开始的愕然变成如今的囧然了。
在见识过多伦带来的收益以后,他已经很明白谏亲王迷迷糊糊签下的这本合约代表了什么。赋春如今不缺钱,但最大的硬伤便是这些钱都上不得台面。他们兄弟俩虽然一直以来研究兵器招兵买马忙的马不停蹄,但无疑的,没有任何人真的想要看到开战的那天到来,最终受苦的只是平民百姓罢了。
但若能包揽下大厉朝海运的一切贸易往来,那其中的利润绝对比九死一生贩卖私盐还要可观。
有了这条渠道,那温乐作用在赋春的所有货物都可以作为海外商品来售卖,这并非只是钱的事儿,而是国富民强,关系到整个大厉!
第五个月的时候,谏亲王给大都去了封信,说温润已经接到,但因为他身体不适的原因,回去的路程估计会延误一些时间。
他的信发出去不久,大都的信后脚便送到了他手上——这决计是他提笔之前就已经在路上的。
打开信,里头的纸内就四个字——“病重,速归。”
而此刻,商人往来的中转站临安府,已经流传起了皇帝因为想要和皇后再诞龙子日日春宵不上早朝的留言。
谏亲王只剩冷笑,他所盼望的这一天,总归是来了。
启程、点兵,一路摇摇摆摆的回京,这一次他走的略快,于是显得有些风尘仆仆。温乐则和温润走另一个队伍,并不与大部队同行。谏亲王也不了解皇帝是否会在他们回来的路上直接派人伏击温家兄弟。
情况比他想象的要进行的稍微慢一些,也许皇帝的身体也比他猜测的要好,等到队伍回到大都时,他肚子里尚且吊着一口气。
十二月的天,晴朗、清澈、澄透,寒气一股一股的袭近赋春官吏的心间。
谏亲王只裹着披风,伫立于勤政宫的偏殿——在仿佛上辈子那么遥远的记忆里,他曾无数次和皇帝在里面抵死缠绵,而如今他们两人却走了如此不同的两条路。
皇后脸色苍白,已经不见半点正宫母仪天下的威赫,如同小媳妇般心虚又委屈的低头面对谏亲王——这段时间皇帝确实为了要孩子与她多有往来,在皇帝的身体迅速垮下去而流言与指责直扑她而来的一段时间内,这个受尽了苦难的女人已经快要承受不了再多的打击,只需要一点点……
谏亲王冷眼瞥她,心中却掀不起一丝波澜,哪怕是从前对她嫉恨到了极点,而如今在完全消磨了对皇帝的感情后,那一丝丝微不足道的膈应也已经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态度比起以往更加恭敬的宦官自偏殿中出来,小心翼翼的对谏亲王道:“殿下,陛下召您入内。”
谏亲王拂了拂自己压根儿没有一丝皱褶的衣摆,就着他推开的那道缝隙神情悲戚的跨步进去。他已经能够猜到皇帝召见他是为了什么,这个结果比他谋划的那个还要更好,更完美。
偏殿里点的是珠光宝气里卖的琉璃灯,屋子里亮堂堂的,打眼望去就是颇大的床榻,黑金色的帐幔一层一层堆叠在两侧,那系住帐幔的红绳还是当初谏亲王自己编的,又丑又粗胖。
谏亲王轻笑了一下,那声音在寂静的室内不啻于惊雷,皇帝他听到了,那堆叠的帐幔中便伸出一只枯瘦入柴的手来。
他不知道那一刻在看到了这只手时心中作何感想,然而他脚步仍旧没有一丝紊乱,不慢不紧的上前,他还作了揖:“臣弟参见陛下。”
帐幔内微弱的呼吸声一窒,随后便响起皇帝那犹如被沙砺过的嗓音:“阿……阿笃……”
谏亲王走上前去,掀开帐幔,面对皇帝仿佛苍老了十岁的容颜视而不见,轻轻笑着:“阿兄,我回来了。”
“……阿笃……”八尺高的、肌肉虬结的皇帝,如今像是乍然破裂的气球萎缩成了一个瘦巴巴的老头,他连瞳孔都变得浑浊起来,见到了谏亲王,他先是难堪的想要遮住脸,随后眼泪便从眼角无法自控的滑落下来。
谏亲王一怔,随后笑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家二哥这个铮铮铁汉流泪。
“怎么了?”出口的话比想象轻柔。
皇帝颤巍巍伸出手来,握住他的手掌,仿佛感受到了炽热烫入心底的温度,提着脸上已经无法控制的肌肉哆嗦着露出一个其丑无比的笑。
奇怪的是,谏亲王此刻的心中并未因此感觉到厌恶,这就像是最普通不过的笑容。
他将那只手贴在脸颊上,与皇帝默然凝望。
半晌,皇帝似乎放下了心头的重担般,释然的开口说道:“我如今……身子已经不成了。你,你替我……你替我来坐这个天下。”
谏亲王面无表情的盯着他,眼神中凝聚着一汪清澈的寒泉,而后便听到皇帝上气不接下气的嘱咐:“知道你……跛脚的人,我已经全部……处理干净。我对不住你……喻召……在我枕边,你要收好……你要好好过。”
谏亲王伸出手来,在他干枯的发丝边摸索,果然摸到一卷桶装的绸布诏书。
没有理会皇帝痴痴的眼神,他摊开诏书,确认无误后,垂头低低的便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