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复颐端起茶盏,用杯盖拨了拨气雾,言道,“这对我来说太过虚妄。因而……我不愿奢求。”
云华听得心里微微一揪。纳兰复颐向来都是淡定自若的,在他面前流露出如此模样,当真是第一次。
只是除开替他惋惜之外,再无可相助之处。
云华不免有些内疚。纳兰复颐帮他之处,实是已不算少。
曾帮他将云生送入宫中,送至他身边。曾提醒他小心云执。在前往枢城一路上,更是多加照拂。于武术大会上,还现身相助。
云华自认是个有些凉薄之人。可即便是小恩小惠,他亦从不会忘记。更莫说纳兰复颐给他的,不只是小恩小惠。
纳兰复颐抿了一口茶,似是猜得云华所想,淡淡言道,“命该如此。你我俱无法。因而无所谓缺欠。”
云华听得默然。如此豁然之人,不该深陷浊世……
若可以。到了定局那一日……他想为纳兰复颐求得性命存留。只是照纳兰复颐如此性子,怕是不愿罢……?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安能苟活?
“听闻怡星公主是个好女子……”云华转而言道,“可惜我未能得见一面。”
怡星公主与纳兰复颐就身世而言,倒是有些相似的。听他人言及些许,便觉怡星公主与纳兰复颐确有几分相配。
只是二人中间掺杂太多仇怨……怕是难以修成正果。
纳兰复颐放下茶盏,“怎的说起她来?”怡星公主再好,于他而言亦不过是一枚棋子。虽心里有些赞赏,可又如何?
云华想了想,终究未有据实以答。纳兰复颐已然命苦,若能收获一份欢愉,倒亦还好些。不若……岂非觉得这人世间早无温暖?
纳兰复颐见云华不答,便转而言道,“我有意与你一道前往。你意下如何?”顿了顿,“你若不愿,我自不会惹你厌烦。”
云华看向纳兰复颐,见得纳兰复颐面上的浅淡笑意。仿佛这笑容已然刻在了纳兰复颐面上。无可去除。无论喜痛。
“我还需在此逗留些时日。你怕是不好耽搁罢?”云华如此言道。却是婉拒了。
纳兰复颐微微一怔。随后应道,“如此确是可惜了。”
言毕,便缓缓起身,“在此先别过了。来日有缘再会。珍重。”随后便转过身,带着随风往外而去。
云华见得如此终究心软了。因着心内本就有几分内疚,如今便轻而易举地变了主意。“且慢。”
纳兰复颐顿住脚步,并未有回转身,只问道,“可是还有事?”
云华站起身来,“与我一道走罢。若你不赶着时日。”
纳兰复颐勾起唇角。笑容全然不似平日里的。比平日更真更深,可其中又多了几分苦涩。
他不知自己能否从望天河活着回来。更不知能否再拥有与他一同话事之日。因而破天荒地任性一次。
由着自己放纵一次。再享受最后一次。
在世二十余年。唯有与他,方可放下戒备,自在而谈。不需揣测,不需谋算。
无论时时隔多久。回忆起来那些画面依旧是安美之极的。有银色月华。有桃红花朵。有明媚阳光。
纳兰复颐缓缓转回身。面上又如以往。笑意浅浅淡淡。儒雅如玉。
“如此多谢了。”纳兰复颐言道。
云华缓缓摇头,“往日你照拂我良多。该当我向你言谢才是。”他终难以拒绝纳兰复颐仅这一次的请求。
一路同行。怕是最后一次了。
一旦到了望天河。一切都将不复以往。
——
“主子,修剑族族长带千众族人前来。”一影禀道。
龙越抬眼看向一影,“让他进来罢。”
“是。”一影退出帐篷。
随后帘子又被掀开。一高大男子当先走入帐篷。
龙越看向楼向,“你来了。”语中甚为笃定。似是早已料到楼向会来。
楼向微颔首,“楼氏该助你此事。”
龙越站起身,勾唇一笑,“楼氏不会愿意助寡人此事。”顿了顿,“可你来,必是前来相助的。”
并非是他相信楼向。而是相信楼向对云华的心意。
楼向若不愿相助,为了云华亦会按兵不动,两不相帮。可既然楼向来了,便不会是虚以委蛇,表面相帮背后捅刀子。
且对于楼向此人,龙越自认还是看得清几分的。并非那等奸恶之辈。
若非楼向对云华起了不该起的心思。龙越当真有几分结交的想法。笼络在手下必然是一大助力。
楼向点点头,“我确是来助你的。”顿了顿,接着言道,“并非为龙氏,亦非为你。”
见得龙越微眯了眸子,楼向不为所动地又言道,“要对他好。”
龙越听得这话,可算是气极反笑了。楼向竟操起这份心来?莫不是他瞧起来就像负心汉?因而不放心云华将真心托付?
可楼向算是云华的何人?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如此言语?倒像是比他还要与云华亲密。仿佛他才是云华亲人。
“不劳你费心。我对他自是无可挑剔之处。”龙越言道。
楼向微蹙了蹙眉,言道,“如此他怎会不在此处?”
龙越身形微僵。楼向竟了解云华到这等地步?以内登时更为不豫。
龙越沉了脸色,言道,“此处何等危险?便是为着他好,才不愿他来。”
楼向听了却是缓缓摇头,言道,“你不让他来,他还是会来。何必?”让他独身前来,岂非更是让他置身危险之中?
龙越只觉心头怒火犹如滔天骇浪。快要将他的理智俱都淹没。双手紧攥成拳。像是随时要攻向对面之人。
待得半晌。龙越冷静下来,却终究觉得无法释怀。
自己此次当真做错了?自己将云华的安危置于他内心所愿之上,不应该?
楼向看向龙越,问道,“有无寻到他?”
龙越在座上坐下,“只寻到他所经之处。尚未查到他现下落脚何处。”
楼向想了想,言道,“当心有人先一步寻着了他。”
“若是有人能先一步寻着……”龙越微眯了眼,“那人该就是纳兰复颐了。”纳兰复颐早年游走天下各处,势力便亦是分布各处。自是比他这个常年坐守王城之人要消息灵便一些。寻人亦更为容易。
龙越心内终有隐忧。如今局势大变。纳兰复颐又是个绝情冷心之人。说不得……便不会再顾忌以往与云华的情谊,先下手为强……
龙越此刻恨不能抽身离开这望天河,返身回去寻找云华。可偏偏,偏偏他是最离不得之人!
百里连祁与萧恪俱在此处。对洪噬虎视眈眈。他一旦抽身离去,洪噬哪还有几分胜算?只能将时日拖得久一些罢了。
且一旦他离去了,洪噬难免军心涣散,士气低迷。若有人存心散播消息,称他是为着心上人而弃天下苍生于不顾……后果不堪设想。
楼向见得龙越蹙眉不语,便道,“我亲去寻他。”
龙越却是不愿的。他的人,自然该由他去寻。哪有托付给楼向之理?可想来想去,便觉这是目前最好之法。楼向亦是最适合之人。
功力高深,且必然不会危及云华。反会处处照顾维护。
龙越狠狠一咬牙。偏生就是这处处照顾维护让他万分不痛快!
楼向言道,“我去寻他。”言毕,便转身往帐篷外而去。
“一影,让护卫与他联手。”龙越终究是如此吩咐道。
“是。”一影应道。
第二十章 夜袭
添恭国。滇乐城。
两名男子并肩而行。俱都头罩白色斗笠。身形清瘦。举止雅然。只是身高有些差异。
“未料这城池里还有这许多百姓滞留……”云华轻声言道,“此处离望天河已然不远,原先便以为此处该已是空城了。”
纳兰复颐闻言淡淡回道,“离开家乡碾转它地的滋味,不比遭受战乱要好。”
云华听得却是一愣。纳兰复颐此话可是他心底所想?纳兰复颐本是洪噬人,却再亦回不得,只能停落罔月、信河。岂不就是离开家乡,碾转它地?
“可只有留得性命,才能待得来日归来不是?”云华言道。
纳兰复颐轻浅一笑。却被罩纱遮挡。无人可见。云华这话……该是一语双关,劝解他罢?盼他即便失败为寇,亦苟活于世?真真是强他所难……
他存活于世,本就苦痛太多,欢欣太少。来日一旦落败,他哪还有心思,再多活一些时刻?
纳兰复颐终是缓缓言道,“若终不得归,性命……不过是虚妄罢了。”言毕,却是看向云华。
若是……若是此人为他所有。或许心思会有所不同罢?
因着心中眷恋……即便是活得屈辱无望,亦会愿意苟全性命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