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罢。”林长河端坐在长椅上,轻抚琴弦,却是暗沉沧桑之音。似是穿越远古而来。
云华在近旁坐下,“林先生,小子虽曾接触过古琴,却因懒怠而技艺渐疏,还请先生从始教来。”
事实上他何止技艺渐疏。分明是一窍不通。只盼不要露了陷才好。谁知这林长河会否将他学琴情况告知云锦?
“媚上之术,何必精之?”林长河兀自拨弄琴弦,似是言语并非出自他口中。
云华听得却是一愣。不过是学习琴艺,怎的与媚上之术挂上钩了?“先生此言是何意?小子愚钝,不明先生所言。”
“竖子学琴不过为了媚君,我此言可有差错?”
云华脑中一片混乱。这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他从未想过媚君。他是个男人。就算这里南风盛行,也不意味着他要去跟随大流。他学琴不过是遵从云执之意,怎得变成他学习媚上手段了?
莫说他与国君没有交集,便是他有朝一日爱上国君,也不会成为此类角色。以色事君,安能得好?
“小子从未想过媚君之事。实是不知先生何出此言?”
“学琴罢。”林长河垂眸言道。自始至终,都未曾正眼瞧过云华。
云华本想追问下去,见得林长河如此,也只得按捺作罢。心却已是悬着了。
叁拾肆:夏选 (1113字)
春日渐逝,洪噬是愈发闷热起来。
云华使人打造了一把折叠式的纸扇子,平日里闲来无事便摇晃着扇风。这日傍晚,云华便搬了张躺椅到树下,闭目养神,手里的扇子悠悠晃动。
说来云华到这芜沉大陆已是三月有余了。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只是不知何时才可脱离这云丞相府。并非丞相府对他有过多苛待。
只是这方地终究不归自己。他亦不喜欢受人所拘。
有时云华亦是自问:何处才是归处?却得不到答案。他不过是个游魂,寄居在这身躯壳之中。或许他已然越来越融入“云华”这一身份。只是,这片大陆终究没有让他留恋的人。亦没有人会于夜黑之时点起灯火,等待他的归来。
等待他。而不是“云华”。
思绪却中途被人打断。“公子,大人请您过去。”阿义的声音响于耳畔,云华只得“啪”一声收起折扇,睁开双眸,“知道了。”
云华一边起身抚平衣裳,一边寻思云执意图。云执向来无事不寻他。即便暂时没有表露目的,也只怕是撒网作铺垫。
总而言之,必无好事。
云华一路缓行至云执的清风斋。云忠守在房门前,见到云华身影,道:“大人在房内等候。”
云华点点头,推开木门,便进了里屋。
云执坐在上首处,正端茶细品,“来了。坐罢。”
“是。”云华温和应了一声,便坐到了下首处。也不急着询问云执之意。只安静端坐。
大约一炷香功夫,厅堂的静默才被打破,“可知为父唤你来所为何事?”云执放下茶杯,双手交叉环扣,眉眼依旧是慈和之色。
云华低眉垂眼,只道,“云华不知。”
“为父曾经可是不遗余力地栽培你,只盼你能有所出息,光耀家族。虽后来对你有所冷落,也实是你让为父冷了心。华儿会否怪责为父?”云执叹息而言,倒是端足了慈父姿态。
云华抬起眼帘,温声言道,“父亲大人,云华如何能怪责父亲呢?父亲大人辛苦抚育孩儿长大,谆谆教诲,绝不敢忘。倒是云华愚钝无知,怕是让父亲伤心了罢。”神色自责且关切。
即是演戏,便做足戏份。倒是这老狐狸总对着他打亲情牌,着实让他有些倒胃口。
“华儿能这般想,为父是倍感欣慰啊。华儿懂事不少,长大了。”云执轻抚手掌,感慨言道。
云华轻微一笑,“只怕云华不足之处甚多,还望父亲大人多多教导才是。”
“这是自然。我们云家绝无无用之人,华儿也当以光耀门楣为己任啊。”
“是。”云华听得这话,总觉得不妥,却也只得如此应道。抬眼看向云执,果见云执眼中满意之色一闪而逝。
接着便听云执道,“为父寻思着过些时日便是夏选,华儿年纪也恰好合适,不若便着手准备陪侍君侧罢。”
叁拾伍:出路 (1108字)
“轰”地一声。云华心里纷乱嘈杂。各种思绪争先恐后涌入又消逝。只觉多日来的疑问和不安都得了解释。
从仆人间私下的言论,到居所的布局,再到月前林长河的只言片语。
忆起初到芜沉之时,几个仆人在桃花林中的言谈,里头含着的蛛丝马迹。再想想邀华阁中艳丽的植物与布局。最后便是多日来试探林长河未果的所谓“媚上之术”。
原来。这便是等待着他的命运。
像个女人一般,被送入宫中,成为可有可无,毫无自由和尊严可言的货物一般的存在。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凭的什么要将自己放在如此位置,随人拿捏?
云华手脚已是冰凉一片。在这炎炎夏日中。
他担心自己控制不住情绪了。幸而。还有最后的理智。此刻与云执硬碰硬必讨不了好去。
用手不着痕迹地狠掐了一把自己,才得以控制住自己的语调,“父亲大人,云华无知无能,若是入宫陪侍君侧,只怕惹怒皇家,恐为云家带来祸端啊!”
“这点你自是不必担心。宫中有你嫡姐,可为你照拂一二。今后你们姐弟二人齐心协力,为云家谋福,为父便也可放心了。”云执悠悠言道。
“父亲大人……”话未完,却已被打断,“为父有些倦了,华儿也早些回去歇息罢。”言毕已是迈步离去了。
丝毫不留余地和机会。
早该料到。云执这类子人,又怎会顾及他人想法与意愿?云执着他来,不过是告知他一声,而非与他相商。云执特地告知他一声,还愿意扮演慈父角色,可见还是给了他几分颜面。他该高兴?
云华只得苦笑一声。从云执言语中不难明白这一决定由来已久。他虽至今未知原先的“云华”因何被云执冷待,又因何而落水,但亦可推知一二。
他在这云丞相府待了数月,并不是白待的。
其一便是:原先的“云华”纠缠云锦,似是心生慕意。因着这份心思没少胡来,从而祸及云家。或许因此才使得云执打算放弃他。毕竟如此一个无能又偏生没有分寸之人,入宫只会为家族带来祸患。
其二便是:原先的“云华”还是个轻浅懦弱之人。在追逐云锦无果之后,偏又得云执冷落,便起了跳湖的念头。至于这究竟是少年真心求死,还是借故邀宠,却是不得而知了。
其三却是后来的他,无意中影响了这一局面。
并且。哪怕这躯壳里,换了灵魂,竟还是走上同一条道路。
云华一路思绪纷飞,回到自己屋里坐下,还觉得犹坠梦里。倒了一杯冷茶给自己,猛一扬头,皆灌入了喉中。
事已至此。还能如何?
冷茶入肠,意识才冷静了些。
或许。入宫是另一条出路也不一定。毕竟有言道:置之死地而后生。谁又能笃定深宫之中未有生机?
叁拾陆:宫殿 (1041字)
夏选那日,无风有云,炎热气闷。带着风雨将至的征兆。洪噬夏季雨水丰沛,前些日子便下了好几场瓢泼大雨。
这日倒是个晴天。只是这气温,着实让人有些难受。
云华乘着马车一路前往洪噬皇城。旁侧坐着小桃和小丹。云执让这两人跟着他进宫。云华不置可否,有些事即便是能有所置喙,亦不过是无关紧要。
于是便懒得计较。
马车颠簸着驶入了皇城之中。走的是偏门洪烨门。忍耐着反胃感,云华掀开布帘子,看到了那巍峨大气的殿宇,还有一排排的青砖路面。
这是梦还是真实?以男儿身进了这深深宫闱之中。以如此尴尬难堪的身份。
云华放下布帘子,却见着小丹眼中的狂热色彩。忍不住皱起眉头,又去看小桃,便是连小桃,亦是双眼放光,虽不似小丹,却是向往和期待之色。
这吃人不吐骨头,人命低贱的地儿,有何值得向往与期待?马车行驶了长长一段青石板路后,停了下来。马儿在原地踏步,发出声响。
“公子,请下车罢。”府中仆人的声音透过布帘子,传了进来。
“知道了。”云华深深呼吸,即便先前做了几番心理建设,此刻终究是无法轻松下来。
下了马车,便见到不远处聚集成堆的少年少女。姹紫嫣红,光彩照人。似是一道耀目的风景。
缓缓前行,便看到那一张张清秀的面颊,带着或激动或紧张或害怕的神色。
真是作孽。如此多的花季孩子,要被送去给同一个人摧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