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尚书气得很, 偏生涵养好,隐忍着,不肯表现在脸上,如此一来,一双颇经风霜的眼眸黑沉沉的, 犹如压了一层黑云,随时便是疾风厉雨。
汉王再无知,也知曲县令之死必有内情。她本来就觉得季温是坏人,没想到他比她能想到的还要坏。
汉王双眉紧锁,生气道:“真是无法无天!”
卢尚书叹了口气,气过了仔细一想,倒也明白,季温等人犯得本就是死罪,横是死,竖也是死,不如奋力一搏,说不准还能挣得一线生机。幸而陛下派了一千羽林同行,他与殿下有甲士保护,想是性命无忧的。
天气本就酷热,午时更添了一股沉闷,窗外一声一声接连不穷的蝉鸣叫得人心烦意乱。卢尚书抬手抹了把汗,寻思接下去当如何行事。
汉王提壶,往茶盅里倾了凉茶,推到卢尚书身前案上,卢尚书忙称谢:“有劳殿下,折杀老臣了。”
见他如此恭敬,汉王有些不好意思,又十分羞愧,只得勉强笑了笑:“我什么都不会,接下来全赖老尚书了,有什么差遣的,您但说就是。”
她的确毫无头绪,知晓曲县令之死乃是受人谋害,知晓谋害他的人是谁,可如何找寻证物,将那人定罪,她却没半点办法。
她白净的小脸上满是愧意。
卢尚书摇了摇头道:“怎敢称差遣?臣也不过比殿下年长数十岁,多了些阅历而已。”
他说罢又寻思起何处着手来。
他们出京之时,卢尚书托了同僚,将曲县令送入京去的证物能拓的拓一份送来。同僚将证物与奏疏都拓了下来,八百里加急送来他们手中。
证物寥寥无几,要紧之事都写在奏疏当中。奏疏详细描述季温如何伙同两郡大小官吏横征暴敛,如何未必各县县令与他们同流合污。只可惜季温行事谨慎,竟没落下什么把柄。
卢尚书想了一想,道:“既然曲县令暴卒,便从他的死因查起。他死得蹊跷,定有蛛丝马迹留下,且曲县令能瞒过众多耳目,呈送奏疏入京,可见其缜密慎重,说不准留有旁的证物。”
也好,汉王觉得可行,又将她的打算说了来:“他们总不能叫全郡百姓都跟着他们说谎。总有能说实话的人。”
卢尚书便听边点头,大是赞许:“不错,城中毕竟是郡治所在,百姓在郡守眼皮底下过活,不敢说实话也是有的,且城中百姓到底富庶一些,被季温盘剥了一番也不至于伤筋动骨。日子过得下去,他们也不敢与官府作对。荒僻些的村子就不同了,本就穷,又叫刮了层皮,百姓定是愤恨不平,眼下有人能为他们做主,他们自然会说实话。殿下想得很是妥帖。”
汉王受了夸赞,顿时羞涩起来,十分腼腆。
卢尚书说完了话,二人又各自行事。
说了篇话,时辰已然不早。汉王转入内室,只见王妃正自箱笼中取了一身薄衫出来。
汉王走过去,好奇地瞧了瞧,见是一身寻常的朱衫,只衣料极贵重。
“我换了这身衣衫去?”汉王接过朱衫,又低头细细打量了一番。
方才与卢尚书言谈,王妃就在内室,自是一言一语皆听的真切。王妃笑道:“百姓才受盘剥,未必信赖官家。殿下不妨扮作一名四处游学的世家子。”
殿下秉性纯真,不善拿捏架子,十余年宫廷生活又将她熏染得举手投足间皆是矜贵,扮作一名专注治学,不谙世事的世家子恰是合宜。
汉王时常往东西二市买话本,行走于街市上,都是诸多侍从围着,从未试过扮作一名世家公子是什么滋味。她兴致大起,换了衣衫,又将王冠取下,戴上一顶温润的玉冠,瞧上去便是一名矜贵而天真的少年。
“好不好看?”汉王歪头问道。
王妃颔首:“好看。”
汉王便笑得眉眼弯弯的,道:“阿瑶,我去了。”
王妃照旧将那佩囊替汉王悬在腰间:“去吧,多带些人。”
汉王答应一声,大步走出内室。
外头日光较之正午似乎不那么刺目,但气温却是更热,闷闷的,好似与太阳一打照面,就能将人晒得汗流浃背。
汉王呆了一下,想起一事,又转身回去,揪着王妃的衣角,问道:“阿瑶,若是我平了这起案子,使为恶者自食其果,使受害者正义得张,能不能算做行善?”
王妃没料到她回来是问此事,想起她前几日才问如何成仙,不由柔和了而神色:“自是算的,两郡百姓十余万之众,殿下解他们于饥于寒于困顿,是惠及众生的大功德。”
听闻是大功德,汉王微微松了口气,显出很高兴的模样来:“那我去了。”走出两步,又跑回来,道:“要亲一下才走。”
时候不早,这一去今晚必是要在外歇一晚,晚上的亲亲就赶不上了。汉王仰起脸,要亲亲。
王妃轻笑,低首在她唇上轻轻一点,汉王欢喜,伸手搂住王妃的颈抱了抱,笑眯眯地离去了。
门合上,王妃敛了笑意,目光却仍存了柔和,仿佛深秋的乍寒之际,阳光还来不及收起一身暖意。
成仙哪有这般轻易,积上十世,不行一件恶事,也未必能得一仙籍。只是殿下多做些好事,来生便可投生于富贵和乐之家,过得顺遂平安。
汉王骑了马,带一名幕僚,点了十余名身手矫健的侍从,打马往城外去。
他们初来乍到,自是摸不清何处富饶,何处荒僻,只想,离郡治稍远些的县村,季温等人总来不及布置。
幕僚知晓世情,于城外官道旁的茶肆打听一番。他们一行人锦衣玉冠,看似出身豪门,使人心生警惕,偏生最中间那名少年,生得貌美,却又极为和气纯良,好似谁家外出游玩的小公子。
见了她,再多警惕都少不得卸下大半的,幕僚圆滑,极通人情,一番话说下来,已与茶肆的主人家说得半数。
“要说游玩之地,自是城中,小公子是富贵人,想来也喜繁华。只是……”主人家犹豫片刻,一咬牙压低了声儿,“几位远来是客,又与小老儿投缘,老汉便多嘴提一句。这几日最好还是别往城中去。东城出了大事,听闻今日来了两位钦使,来头大得府君都得下马伏拜。几位是外乡人怕是不知,东城郡前阵子出了大事……”
听他说到此处,汉王与幕僚俱是心下一振,主人家却猛地打住了话头,面上闪过一丝后怕:“瞧我,险些说漏了嘴。”又恐客人见怪,忙解释,“非是信不过几位贵人,实是府君早早使人传令全郡,不许与外乡人多嘴,否则……唉,小老百姓哪儿敢多话呢。”
幕僚笑道:“谁说不是?这年月,听官家的话,还能过几天太平日子。”
主人家苦笑:“也是小公子看着不像做官的,小老儿才敢多说几句。小公子要游玩,郡上除了城中也有不少好去处。”
幕僚知晓从他口中是套不出话来了,便引着他将东城郡各地都介绍了一遍。
这时天还热,过往客商不多,又是谈论乡土,主人家来了兴致,眉飞色舞一套讲说,汉王便知晓了大概。
待他退下,与幕僚商定一处小县,便动身朝那处去。
小县离得不算远,却因大半土地皆是山,庄稼无处种,因而穷了些。
汉王一路快马,果真骑上两个时辰,便见四处是山。
夏日昼长,天黑得迟。
幕僚恐殿下累着,行至一处小庙前,便提议下马休整。
汉王确实累了,依言下马入庙。
穷乡僻壤,小庙亦破旧得很。汉王去过如白马寺那般宏伟古刹,却从未来过这般连佛身都斑斑驳驳的破庙。
她寻了一处蒲团坐下,意外发现,庙虽小,五脏俱全,佛龛不染尘土,蒲团破旧,却也是干干净净的,可见有人打理。
幕僚也发觉了:“此处有人打理,想来方圆十里之内,必有人家。时辰不早,再过上半个时辰便要天黑了,山路难行,依臣之见,不如寻户人家,歇上一夜。”
汉王听他的,举目一望,见佛龛上竟散着几支香。她走上前,挑起三支最好的。饶是幕僚机灵,这时也不由愣了愣,过了片刻,方醒过神来,自怀中取出火折子,将香点燃。
汉王跪在佛前,恭恭敬敬地拜了两拜,心中默默发愿:“今番来此是为查案抚民,案情扑朔迷离,生民陷于水火,萧缘不才,难当大任,皆赖王妃提点,方有些许眉目。天地有灵,若使道义昭彰,功劳当归王妃。”
她不太懂佛前如何许愿,诸天神佛能否听得到,若说大一点的佛寺灵一些,她该回京之后往白马寺才是。但那时尘埃落定,案子查好了,民也抚完了,不知道那时再说是王妃的功劳还来不来得及。
汉王想起王妃,觉得自成婚以来,日日都很高兴。既然有功德之说,兴许她行善积德许多世了,修了好几辈子,才让她修来一个王妃,与她相知相守。
汉王想到王妃是妖,恐诸天神佛对王妃有偏见,又忙在心中说:“王妃虽是桃树修成人身,但她从未作恶,反倒处处与人为善,是世上最好的人。萧缘生来懵懂,无知愚昧,若无王妃,恐怕茫然一生,仓促度过,不知苍生之难,不懂世道沧桑。有今日变化,都是王妃爱护提点的结果。今后我若侥幸能有功德,皆记在王妃身上,求诸天神佛成全。”